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5/42页)

他们一起坐在长椅上。年轻人用袖子擦擦瓶口,小心翼翼地把它盖上,然后不疾不徐地把酒瓶塞回棕色外套的口袋里。真奇怪,她心想,那个玻璃瓶和里面那残酷的透明液体竟拥有此等抚慰的力量,让他如此温柔以待。“那个天杀的东西是什么?”他说。

他们面对着那座方形的石头建筑。霍克斯奎尔认为应该是工具间,只是盖成了凉亭或某种微型欢乐宫之类的模样。“我也不是很确定,”她说,“但我想上面的浮雕代表四季,一面一季。”

他们面前那一面是春天。有个希腊少女正在摆弄盆栽,手里拿着一把很像铲子的古老工具,另一手则拿着一株幼苗。一只小绵羊蜷缩在她脚边,跟她一样满脸希望与期待,散发着清新气息。这是面很不错的浮雕,艺术家透过不同的深浅创造出一种印象,仿佛远方有新翻的田地和归来的鸟儿。古老世界的日常生活应该就是这样。这跟大城的春天一点也不像,但毕竟还是春天。霍克斯奎尔已经不止一次把它当作春天。她曾经猜不透这座小屋为什么歪歪斜斜地坐落在那里,没有跟周围的街道平行或垂直,但略作思考后,就发现它其实是对准了罗盘的方位:冬天面对北方、夏天面对南方、春天面对东方、秋天面对西方。在大城里,很容易就会忘记城北区只是大概对着北方而已,但霍克斯奎尔却不容易忘记这种事,这位设计师似乎也认为正确的方位很重要。她欣赏他这点。她甚至对身旁这名据称是设计师后代的年轻人笑了笑,尽管他看起来就像个连冬夏至和春秋分都不会分辨的大城人。

“有什么用?”他说,声音平静但尖刻。

“拿来记东西很好用。”霍克斯奎尔说。

“什么?”

“噢,”她说,“如果你想记住某一年,还有那年里各种事件发生的顺序,那么你就可以记下这四面壁板,然后用里面描绘的东西来象征你想记住的事件。比方说,倘若你想记住有人在春天下葬,就可以用那把铲子。”

“铲子?”

“唔,就是那个挖土的工具。”

他斜斜看了她一眼。“这有点病态吧?”

“只是举个例。”

他怀疑地看着那名少女,仿佛她真的让他想起了什么,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那种小植物,”许久后他终于开口了,“可以代表你在春天开始的某个东西。例如一份工作。一些希望。”

“就是这样。”她说。

“接着它就凋零了。”

“或者开花结果。”

他沉思良久,取出他的酒瓶又喝了一口,但这次没像上次那样龇牙咧嘴。“为什么,”杜松子酒从喉咙滑过后,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为什么人们总想记住一切?生活就是眼前与当下。过去已经死了。”

她对此不予置评。

“回忆。系统。大家都拼命翻看旧相簿和纸牌。不是在回忆就是在预测。有什么用?”

霍克斯奎尔心中一凛。“纸牌?”她说。

“耽溺于过去,”他看着面前的春天壁画,“难道就能找回过去?”

“只能让它变得有条理。”她知道这些流浪街头的人就算看起来很理性,但本质上却跟住在房子里的人截然不同。他们会在外流浪是有理由的,通常表现在:不由自主地对事物产生独特的恐惧,与正常世界脱节。她知道不能对他进行追问,因为只会跟这公园里的小径一样,适得其反。但她现在可万万不想让这个话题溜走。“记忆可以是一门艺术,”她摆出一副女教师的派头,“就像建筑。我想你祖先一定懂这点。”

他扬扬眉毛、耸耸肩,仿佛表示“谁知道”或“管他呢”。

“建筑,”她说,“其实是凝结的记忆。这是一个伟人说的。”

“嗯哼。”

“过去很多伟大的思想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染上这种讲师的口吻,但她似乎不想改掉,她的听众似乎也听得入神,“都相信人的心智是一栋储存记忆的房子,而牢记事物最容易的方式就是虚构出一栋建筑物,然后用象征符号,在建筑物的各个地方标记出你想记得的事物。”好吧,他一定听得一头雾水,她心想。但思考了片刻之后他说了:

“就像用铲子记住那个被埋葬的家伙。”

“完全正确。”

“真蠢。”他说。

“我有更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