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第6/9页)

小丫头微笑,伸手摸摸他头上绑的布条,“疼吗?”

他又是摇头。

“等华大夫治好我娘,我再来找你玩。”她说了住处,叮嘱他要把口信传到,华大夫一回来,就请他来她家里。

小丫头走后,他心急火燎地在医馆里乱窜。华大夫几时回来呢?

直到黄昏,医馆里没有再出现一个人,华大夫的身影始终不见。晚上他胡乱想着心事,但是身体由不得他做主,疲倦的他很快睡着了。

次日,有病人一大早上门,他连说带比划,告诉对方华大夫一夜未归。这是个热心人,连忙叫了人来商量,一群街坊讨论的结局是山上出事了。几个壮实的男子提了家伙上山,午后,有人先下山,说华大夫跌到沟里,折了一条腿,拿担架去,马上会被抬回来。折腾了半个时辰,总算将华大夫安全救回医馆。

华大夫苦了脸叫他帮忙抓药。他看到华大夫的伤势,知道没法子给那个小丫头的娘看病,非常伤心。他欠小丫头一个承诺,这使他在煎药时抑郁寡欢。但华大夫却很高兴,终于听到他会说话,尽管时常词不连句。

在华大夫一心觉得自己是神医,医好了他的哑病时,轮到他为华大夫端药。

“小药罐儿,”华大夫亲昵地叫他,这是开第三帖药时起的绰号,“你如今会说话了,长大后就不会是个哑巴。其实你只是嗓子肿了,把上面的肉瘤去了,就好了。”

他似懂非懂,透过裹布望着华大夫。

“唉,至于你脸上的伤,我就无能为力啦。医生不是道士,变不出活生生的血肉来。嗯,不过我听说这世上有种易容师,专门修改人的相貌,可能救得了你的脸。”华大夫认真地说到这里,噗哧一笑,自嘲地道,“谁知道呢,说是可以削掉人的骨头,割掉人的脸,这样一个人就会像另外一个人!真是荒诞不经!书上记载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医术,小药罐儿,你说,会有人达到那样的境界么?这不成了神仙?”

华大夫兀自神往,蓦地想到自己其实距离神医还很遥远,未免有几分惆怅。

“小药罐儿,不管怎么说,我到底把你的嗓子医好了。”华大夫抚着断腿,悲喜莫明。

这些话叫他看到了一线光明。世间竟有神奇的医术,可以治好他的脸!这是他本已绝望的事。他决定去寻找易容师,这个想法当即遭到华大夫的坚决反对。

“你如今才几岁,就想一个人行走江湖?你知道天下有多大?何况你,话都说不清!我不会赶你走的,你好好多住几年,身体养胖些,个子长高些,再积累点盘缠——你知道什么是盘缠吗?没银钱,根本走不了多远。”

他想到没饭吃的日子,很是后怕,便不再坚持。脸面固然重要,肚子仿佛更重要,饥饿的感觉,他不想再有。

华大夫在山沟里过了一夜,染上了风寒,回来的那天起开始咳嗽,给自己开了一堆药,吃下去都不见好。华大夫是个乐观人,大大咧咧地没什么,一边咳嗽一边跟他说着笑话。他生怕华大夫像小石头一样不见了,每日用心地煎药、监督华大夫喝下去,可没过几天,看到地上一摊血迹。

华大夫晓得自己活不长,把他叫到床边。

“我那些医书你不懂看,丢了又可惜,找找这镇上的读书人,帮我送给他们。草药嘛,我标好名字和用法,如果有谁识字,你叫他们按照上面写的,给得病的人拿去。未必是立即见效,可大抵会有些用处罢。”华大夫一脸苍白,整个人几天瘦掉一圈,说话时颧骨一耸一耸,脸上的肉已经塌了下去,“至于你,就去找易容师吧。你的脸最好别让人看见,很多人不喜欢相貌丑的人,你要躲着他们,免得受欺负。”

跟了华大夫,他有半年没哭过,这时又流下泪,浸湿了裹布。

捱了七、八天,华大夫咽了气。出殡那天,他看到另一户人家办丧事,当中穿丧服的小丫头,是他记得的那张脸。

过了两天,有人占了他住的医馆,说华大夫早抵押了房契。他听不懂这些纠葛,被赶了出来,又成了流浪的孩子。怀里有华大夫留给他的几百文钱,吊在腰上贴肉藏着,他矮小的样子很容易被忽略,没有人搜他的身。他比以前流浪时要富有,也比以前更贫穷,除了卑贱劳苦的命运,不知道还拥有什么。

揣着仅有的钱,他踏上了寻找易容师的旅程。这是支撑他的一个信念,又像一个归宿,找到了,心就安定了。

一去经年,他始终没有打听到任何关于易容师的消息。

这期间他从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孩,变成羸弱却坚韧的少年。他被人贩子骗过,被小混混欺压过,被守城官兵打过,被拦路强盗抢过,被打赌的人烧光过头发,被打猎的豪门公子追杀,被当作麻风病驱逐出城,被豢养在笼子里观赏……人们无耻地羞辱他,把他踩在最低贱的泥沼里。最终,他丑陋的容貌成了护身符。他们太过厌恶他这张脸,以致若提刀砍了他,仿佛对不起精美的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