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一章 呓树。关铁工厂(第6/13页)

摊开掌心,发现那竟是工件的图纸,或者说,是属于图纸的一部分。

我看得目瞪口呆。长久在工厂劳作,使得大多数工人包括我,对图纸有一种由衷的敬畏感。图纸即命令,图纸即圣经。可就在方才,我目睹了一场图纸碎片的飘屑,噢,为何令我目睹这一堪称罪行的行为?本该保管图纸的女孩,却偷偷将图纸撕碎毁去,难道有什么不幸发生在她身上,才使得她需要以如此剧烈的渲泄来表达?这究竟是对我的迎接,还是对我的示威?

正当我纳闷着,女孩已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下。她赤裸双足,身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旧黑衬衣与黑色褶裙,长裙拖地,仿佛套上贵妇外衣私奔的女儿。见我紧咬嘴唇,她径直打破沉默道,“先生,您是来取图纸的吧?别着急,我这就拿来。”她的声音仍为记忆里清澈纤细的声线,只是原本鲜活明快的甜美语调已变为生冷平静,好似她的对话者并非面前的血肉之躯,而为一池无波死水。

我赶紧把手里的图纸碎片撒在地上。

女孩俯下身子在图纸堆里寻了许久,终于抽出一卷图纸,我接过,展开,图纸最左侧印着一行数字:第107A号,数字之下则印着我所在的车间代号。没错,这应该就是我来此领取的工件图纸。

我向女孩致谢,面对女孩宝石般的清澈眼瞳,竟不知把视线落在哪里为好。我可不想接过图纸就此离去,却困在沉默里羞于启齿。

幸而,女孩注意到我脚下的图纸碎片,似乎想起些什么,她苍白无血色的双颊绽放一丝腼腆的红晕:“先生,那些纸片……刚才您所目睹的一切,是否可为我保密。”随后她又补充解释说,“这里每份图纸皆已使用一种神秘而复杂的编码方式进行了充分备份,可不是我随手撕去几份便可毁去的。”

我点点头答应,并告诉女孩,我很愿意为她保守秘密。呵,没有人可以从我的嘴里撬出刚刚我所见到的一切,我暗自许诺。

女孩莞尔微笑,她没有向我致谢,只是笑着走到我身前,很近很近,然后踮起脚对我的肩膀吹了口气,只见图纸碎片纷纷从肩头飞散,飘零落地。

她的行为大胆而直接,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半空中翻滚飘零的纸屑,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紧靠在她身前的我。

我往后退了半步,眼睛落在女孩赤裸双足,不忍与她直视。

“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女孩突然开口发问,问得莫名,望着我诧异的眼神,她又补充道,“那些飘零的图纸碎片,就好像弥天纷飞的雪片,很美。”

“雪片?”我反问道。

“是的。雪,是这座城市所不存在的一种天象。记忆里的雪片,纯白而圣洁,你恐怕难以想象。”女孩叹息道,“只可惜我现在与之为伍的,尽是这些枯燥乏味的图纸,毫无美感何其无趣!”

“工作就是工作。”我耸耸肩,“付诸有限的劳动以及自由,换取达成欲望所需的物质回报,这便是工作,无奈而必需。”

“可对我而言,代价全是全部的自由。”女孩垂下眼睛望着赤裸的脚丫,“只因一个约定,我被嫁给了科学人的一项工程,除非等到工程完工的那天,我一步也无法离开这儿呢。”

她苦恼的模样令我顿生无限怜爱,我忽然有冲动开口说,如果她厌烦这些图纸,不妨告诉我,我会点把火将这里付之一炬。可话到嘴边我又忍住了,车间老师傅的谆谆教诲犹在耳边,图纸可是工厂的圣物,我怎可滥加亵渎呢。更何况这座关铁工厂,是我唯一能容纳我支撑我的归属,除了打磨与装配,我哪里都去不了!可另一方面,不正是这个毫无人性的约定、这些毫无感情的纸张,折磨着这位可人儿吗?不正是这座原本熟知的关铁工厂,时时压抑着、伤害着眼前的女孩吗?噢,她跟我不同,她不该属于这儿!一时间,自相矛盾的两种念头在我脑海里拔剑相向,我咬紧嘴唇,胸中固有移山的勇气,却又被自己泼水浇凉。

“这些数字与逻辑乍看似乎并无伤害,可一旦我踩起幻想的舞步,它们便如羁绊的铁链,无时不束缚着我。”女孩全然无视我的窘态,似乎将我当做挚友般继续诉说,“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到有嘈杂有烛火的家里。”说着她微微闭上眼,扬起左右手似舞动翅膀般,慢慢在原地旋转了一周。

我的忌惮与陈观就在她的柔婉舞姿下瞬间瓦解,洪水冲破堤坝,双手扯断细绳,重锤敲入钢钉,图纸无非设计细节的白纸而已,何足挂齿!我咬了咬牙,将自己数十日来的暗慕之情全盘托出,同时向她许诺,但凡她所希望,我皆愿意为她效劳,即便她希望烧毁图纸室,我也愿意照办。

“呵,年轻的先生,你真有幽默感呢。”女孩淡淡微笑,半讥讽半体贴地说,“可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然而我感激你的勇气。”她的笑容底下有难以掩饰的空灵,透现一种与世无争的绝望。是谁胆敢胁迫她?我不由得心生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