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第2/12页)

拉海尔和老父亲住在村边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里。偌大的院落毗邻当地墓园的柏树树篱。父女俩都是丧偶之人。前国会议员佩萨赫的夫人阿维吉莉多年前死于血液中毒。他们的长子艾里阿兹死于一起事故。(1949年他在红海里淹死,是第一个在红海溺水而亡的以色列人)。而拉海尔的丈夫丹尼·弗朗科在五十岁生日那天死于心脏病。

丹尼和拉海尔·弗朗科的小女儿伊法特嫁给了洛杉矶一位前程似锦的牙医。伊法特的姐姐奥丝娜特在布鲁塞尔经营钻石生意。两个女儿都跟母亲十分疏远,二人好像将父亲之死归咎于母亲。她们也都不喜欢外公,认为他骄纵、自私,脾气极坏。

有时,老人气愤之极会管拉海尔叫她母亲的名字:

“不,真的,阿维吉莉。真的让你有失身份。真丢人。”

也有很少的情况,比如生病时,他会把拉海尔和他自己的母亲辛妲弄混。辛妲是在里加 [6] 附近的一个小村庄被德国人杀害的。当拉海尔纠正他时,他会气呼呼地否认自己弄错了。

然而,拉海尔在父亲面前一次也没有错过。她恬淡地忍受他漫无边际预言性的谩骂与指责,但是每当他表现出马虎与自恋时,她会毫不留情地予以反击。要是他上完厕所忘记抬起坐垫,她会往他手里塞一块湿布,粗暴地让他回厕所做每个文明人该做的事。要是他把汤洒到裤子上,她会立即让他离开桌子,去房间把裤子换了。她不会由着他扣错衬衣扣子,或者把裤腿儿塞到袜子里走来走去。每当他在厕所里坐满四十五分钟忘了起来,或者忘了关门,她会数落他,直呼他的名字佩萨赫。她要是特别生气,就会叫他凯德姆同志。但有时,这种情况很少见,他的孤独与忧伤会让她内心深处瞬间涌起一阵痛楚,一种酷似慈母般的柔情。比如,如果他怯生生地出现在厨房门口,孩子般恳求再给他一块巧克力,她会答应他,甚至叫他爸爸。

“他们又在我们房子下面挖掘了。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了镐头和铁锹的声音。你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你也没有听到。你是在想象。”

“他们在我们家下头找什么呢,拉海尔?这些工人又是什么人呢?”

“也许他们在挖地铁通道。”

“开玩笑呢吧?但我没搞错,拉海尔。有人在房子下面挖掘。今天夜里我去把你叫醒,你也会听到。”

“佩萨赫,什么也听不到。没有人在这里挖地洞,也许只是因为你心里有鬼。”

房前贴着地砖的地面上放着把躺椅,老人每天懒散地躺在上面。要是感到焦躁不安,他就会起身像个恶灵般轻快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下到地窖里安放捕鼠器,与走廊的纱门较劲,即使纱门朝外开,也要气势汹汹地去拉,不然就是咒骂女儿的几只猫。猫一听到地上响起他的拖鞋声,就逃走了。他会从走廊走进旧农庄场院,脑袋前伸,几乎成了直角,整个人就像一把倒立的锄头,在弃置不用的孵化基地,在化肥贮藏室,在工具房里发狂地寻找某本小册子或书信,然后就忘了自己在找什么,双手拿起别人扔掉的一把锄头,开始在两座苗圃之间掘一条没用的通道,骂自己愚蠢,骂阿拉伯学生没把一堆堆枯叶清理干净。他扔掉锄头,从厨房门走进房里。在厨房里,他打开冰箱,仔细观看里面苍白的亮光,砰的一声使劲关上冰箱门,震得瓶子咔嗒作响。他一边狂暴地穿过走廊,一边自言自语,也许在谴责死去的偶像伊扎克·塔宾金 [7] 和梅厄·亚阿里 [8] ,往浴室里瞧瞧,咒骂社会主义国际,阔步走进他的卧室,接着因一股不可抗拒之力再次逛到厨房。他那戴着贝雷帽的脑袋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公牛的头,在储藏柜和碗柜里寻找巧克力,呻吟。他砰地关上柜门,两撇八字白胡竖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厨房窗外,突然冲在树篱附近游荡的一只山羊或者山坡上一棵橄榄树挥挥拳头,接着再次敏捷惊人地从一个房间步入另一个房间,从一个柜子走向另一个柜子。他得在柜子里寻找一些重要文件,立即就找,刻不容缓。他的小眼睛滴溜溜四下观望,手指一个架子一个架子地寻找,始终对一位看不见的听众发表怨言,伴随着一长串的争论、反对、伤害与反驳。他决意今夜起床,带一只明亮的手电筒下到地窖把那些挖掘者抓住,不管他们是谁。

自从丹尼·弗朗科去世、奥丝娜特和伊法特相继离家出国后,父女二人没有了近亲,也没有了朋友。邻里之间不怎么抱团,相互之间没什么来往。佩萨赫·凯德姆那一代人要么已经过世,要么正在消失,但在这之前,他也没有朋友或者弟子。正是塔宾金本人逐渐将其驱逐出政党领导人的核心圈子。拉海尔学校的工作在学校就做完了。不管她在电话里预订什么,维克多·爱兹拉杂货店的年轻伙计都会给她送来,把它们搬进房里,放到厨房门边,只是陌生人很少越过墓园柏树篱旁那座魔屋的门槛。偶尔,村委会会来人让拉海尔修剪恣意生长、挡住道路的树篱,流动推销员会来推销价格不等的洗碗机或滚筒式烘干机。(老人勃然大怒:烘干机?!还电动的?!有什么用?太阳退休了吗?晾衣绳皈依宗教了吗?)有时,某位邻居,一位沉默寡言、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农民前来敲门,询问他们是否在院子里看到了他丢的狗。(狗?!在我们家院子里?!拉海尔的猫会把它给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