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第3/7页)

她走进一个过道(过道一头设有洗涤槽和通往厕所的出口),从他的视线中消失。她在那里把水壶灌满,通上电。等水烧开的同时,她打开电脑,让考比挨着她坐在办公桌后头。他垂下眼帘,看见她的柠檬色裙子没有盖住膝盖。看到她的膝盖,他的脸又红了。他双臂放到大腿上,转念一想,又交叉抱在胸前,最后把一双手放到了桌子上。她看着他。他觉得她左眼轻轻一瞥,似乎正在朝他使眼色,好像在说:“没那么糟糕,考比。你又脸红了。”

水开了。阿达·达瓦什冲了两杯黑咖啡,问都没问,就往咖啡里放了糖。她把一杯咖啡推向他。她看到他的T恤上写着三大巨人节,不知是哪种节日,三巨人又是谁。已经是七点四十分,没有人来图书馆。办公桌一头放着上星期收到的五六本新书。阿达给考比演示怎样把新购置的图书在电脑里编目,怎样给图书加盖图书馆的印章,怎样给图书加一层结实的塑料薄膜,怎样在书脊上贴书号标签。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助理馆员了,”她说,又加了一句,“告诉我,你家里人不盼着你回去吗?吃晚饭?也许他们已经为你担心了。”她眯缝着的左眼深情地眨动着。

“你也没吃晚饭呀。”

“可我总是等图书馆关门后才吃。我从冰箱里抓些吃的,边吃边看电视。”

“一会儿我再陪你从这儿走回家。你就不用一个人摸黑走路了。”

她朝他微笑,把自己温暖的手放到他手上。

“不需要,考比。我的住处离这里只有五分钟。”

她的手一碰到他,他便感到从脖颈到脊梁骨涌起一阵甜蜜的颤抖。但是,他从她的话里推断出她的男朋友,那个开柴油罐车的司机,一定在家里等她。即使现在不在,她也许期待着他夜里晚些时候会来,因此她不需要他陪她走回家。可不管怎么样,他会像条狗一样,跟着她走到她家的台阶。等她关上房门,他会留下来坐在台阶上。这一次他也会握着她的手道晚安。当她把手放在他手里时,他会轻轻地攥两下,这样她就明白了。这个世界在他眼里是如此糟糕、畸形、可鄙。一个柴油罐车司机竟然比他有优势,只是因为他年纪大。他想象中突然闪现出柴油罐车司机的样子:两道浓眉聚在中间,肥大的手指从前面插进她的衬衣。这幅幻象令他感到欲望和耻辱,夹杂着极度的愤怒,并想做些什么去伤害他。

阿达的眼角瞥见他,注意到了什么。她建议围着书架转转: 她可以给他看各式各样小宝贝,比如爱勒达德·鲁宾的书稿,稿纸边有他本人校订时的眉批笔迹。但他还没有回答,两个老太太就走了进来,其中一位矮墩墩的,身穿宽松的中长裤,头发染成了红色,另一位一头短短的灰发,眼睛突出,戴一副深度眼镜。她们是来还书的,想再借几本新书。她们两人聊着,也和阿达聊整个国家都在谈论的一部新出的以色列小说。考比逃进了一个过道。他在一个低矮的书架上发现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到灯塔去》。他翻到书中间,站在那里看了一两页,不去听她们的谈话。但是女人们的声音传到他的耳际。他发现自己无意中听到一个人说:“我认为他在不断地重复自己。他一遍遍地写同一本书,变化甚微。”她的朋友说:“连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也都在重复自己。那又怎么啦?”阿达微笑着说:“有些主题和母题作家会一遍遍重复,因为它们显然是作家的生命之源。”

当阿达说到“生命之源”时,考比感到某种东西在挤压他的心。在那一刻,他很清楚她是要他无意中听到这个短语,她实际上是在和他说话,而不是在和老太太说话,她试图说明他们内心深处同源。他在想象中走近她,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因为他比她高一头。他能够感受到,她的双乳贴着他的前胸,她的腹部贴着他的腹部,接下来那幅景象令人钻心地疼痛,无法忍受。

女人走后,他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等身体平静下来。他用比平时略加深沉的声音对阿达说,他过一会儿就来。与此同时,她在电脑里输进两个女人还书与借书的信息。

阿达·达瓦什和考比并肩坐在办公桌旁,好像他也在图书馆工作。二人一声不吭,只有空调的嗡嗡声和氖灯的吱吱声打破沉寂。他们谈起第二次世界大战正酣时投河自尽的弗吉尼亚·伍尔夫。阿达说无法理解有人会在战争中间自杀。很难想象她没有一点参与意识,丝毫不想了解结果如何,谁能在那场可怕的战争中取胜,那会从某种方面影响世界上的所有人。她甚至都不想知道她自己的国家——英国——是会幸存下来,还是会被纳粹占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