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4/4页)

女人用托盘端来三杯咖啡,还有几块点心。好像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得重复,警督心想,这让他回味起天佑公司的早餐。我只喝咖啡,他说,非常感谢。把咖啡杯放回托盘上的时候,他再次表示感谢,带着行家的微笑说,夫人,这咖啡味道极好,也许我会重新考虑不喝第二杯的决定。医生和妻子已经喝完了。他们谁都没有动点心。警督从上衣外面的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准备好圆珠笔,让自己的声音呈中性语调,不带任何表情,好像对即将听到的回答根本不感兴趣的样子,夫人,你在四年前的那场瘟疫中不曾失明,你如何向我解释这一事实。医生和妻子惊讶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她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四年前没有失明呢;刚才,警督说,你丈夫非常精明地认为,问一个警察他是如何知道他知道或者自称知道的东西的,那是浪费时间;我不是我丈夫;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我都无须泄露我的职业机密,我知道你没有失明,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医生看起来像是要插话,但妻子把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她说,很好,现在您告诉我,我想这不是什么秘密,四年前我是否失明与警方有何关系;如果你像所有人失明那样失明过,如果你像我本人失明那样失明过,那么你可以相信,我此刻就不会在这里了;没有失明是罪过吗,她问;没有失明不是也不可能是犯罪,虽然,既然逼到我不得不说的地步,虽然夫人正是因为没有失明,才实施了一项犯罪;一项犯罪;一项谋杀罪。妻子看看丈夫,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然后迅速转过身对警督说,对,这是真的,我杀了一个人。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死死盯着警督,等待他开口。警督装作在本子上记录什么东西的样子,但这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如果说女人的反应让他不知所措,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她承认了谋杀的事实,而是因为她随后的沉默不语,好像对这件事再没有什么话好说。实际上,他想,我感兴趣的不是这项犯罪。我估计你要向我做一个很充分的辩解,他试探着说;关于什么,女人问;关于犯罪;那不是犯罪;那么,是什么呢;一个正义的行为;伸张正义有法院在;我当时不能去警察局就所受的伤害提起控诉,警督先生你刚才还在说,当时你也像所有人一样,失明了;除了夫人之外;对,除了我之外;你杀了谁;杀了一个强奸者,一个可恶的家伙;你是说你杀那个人的时候他正在对你施暴;不是对我,而是对我的一个女伴;女伴是失明者吗;对,是失明者;那个男人也失明了吗;是的;你是怎样杀死他的;用剪刀;捅进了他的心脏;不,是喉咙;我正在看着你,你不像杀人犯;我不是杀人犯;你杀死了一个人;他不是人,警督先生,他是只臭虫。警督在本子上记了点什么,转身对医生说,先生你呢,你的妻子忙于打臭虫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在旧精神病院的一个病房里,我们是被关进去隔离的第一批失明者,当时还认为这样可以阻止失明症蔓延;我相信你是位眼科医生;是的,我有幸,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有幸在我的诊所接待了第一个失明的人;男人还是女人;男人;他也到你们那间病房住下了吗;对,像到诊所的其他几个人一样;你的妻子杀死了那个强奸者,你认为她做得对吗;我认为是必要的;为什么;如果你当时在那里的话就不会提这个问题;也许吧,但我并不在场,因此还是要问,你为什么认为你的妻子打死那个臭虫,就是说,杀死那个强暴她女伴的人,是必要的呢;那件事一定要有人做,而她是唯一能看得见的人;只因为那只臭虫是个强奸者吗;不仅是他,还有一同住在那间病房里的要求我们用女人换取食物的那些人,而他是他们的首领;你的妻子也受到了强暴;对,也受到了强暴;在她的女伴之前还是以后;之前;警督又在记事本上写了点什么,然后问,你是眼科医生,在你看来如何解释你妻子没有失明的事实;从眼科医生的角度,我的回答是没有任何解释;医生先生,你有一位非常奇特的妻子;是这样的,但不仅仅由于这个原因;被关进那个旧精神病院的人们后来遇到了什么事;发生了一场火灾,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被烧死,或者被倒塌的房子砸死了;你是如何知道房子倒塌的;很简单,我们在外面听到了;先生,你和你的妻子是如何得救的;我们得以及时逃出来;你们很走运;对,是她领着我们逃出来的;你提到的我们指的是哪些人;指我和其他几个人,曾经到我的诊所去过的那些人;他们都是谁;第一个失明的人,这个人我前面已经提到过,他的妻子,一个患结膜炎的姑娘,一个患白内障的长者,还有一个斜眼小男孩和他的母亲;所有这些人都在你妻子的帮助下逃过了火灾吗;所有这些人,除了小男孩的母亲,她与儿子失散了,没有被送进精神病院,过了几个星期我们恢复视力以后,她才找到了儿子;在这前一段时间里由谁照料小男孩呢;我们;你的妻子和你;对,是她照顾的,因为她看得见,对其他人,我们都尽量帮忙;这就是说,你们所有人共同生活在一个集体当中,由你的妻子作为向导;向导和物品供应者;你们确实走运,警督又重复了一遍;可以这样说;情况正常以后,你们与这一小组里的人们还保持着联系吧;是的,这很自然;现在仍然保持着吗;对,但第一个失明者除外;为什么他是例外呢;他不是个和善的人;在何种意义上这样说呢;在所有意义上;这话说得太空泛;我承认是这样;不想详细谈谈吗;请你去与他谈谈,就会做出自己的判断;你是否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谁;第一个失明者和他的妻子;他们分居了,离婚了。与她有联系吗;有,与她有联系;与他没有吗;没有;为什么;我已经说过,他不是个和善的人。警督又拿起记事本,写上自己的名字,以免显得他在如此冗长的讯问中一无所获。现在要进入下一步了,进入这盘棋中最复杂也是最危险的一步。他抬起头,看看医生的妻子,正要说话,她却抢先开口了,先生您是警方的人,是警督,来到这里,亮明了警督身份,向我们提出了各种问题,说我曾经蓄谋杀人,这个问题我已经承认,但是没有证人证明那次谋杀,因为一些人已经死了,而且当时所有人都处于失明状态,况且还有一个事实,即今天没有人再想知道四年前发生的事,当时情况混乱不堪,所有法律均成了废纸,不过,先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希望您告诉我们,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您到这里来的,我相信摊开底牌的时间到了,不要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说派您到这所房子里来的人真正关注的问题。直到此时此刻,内政部长赋予他的这项使命所要达到的目的,在警督头脑里都是非常清晰的,是调查空白选票现象与他面前这个女人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系,但是,她的质问,如此干脆,如此一针见血的质问,解除了他的武装,更为糟糕的是,他突然意识到,他没有勇气面对这个女人,如果垂着眼睛向她提出以下问题的话,他非陷入可笑得无地自容的深渊不可,难道夫人你不是一个颠覆运动的组织者,负责人和首领吗,这一运动把民主制度置于危险境地,即使称之为垂死境地也不过分;什么颠覆运动,届时她会这样问;空白选票运动;你是说投空白选票是颠覆活动,她还会这样问;是的,如果数量过多的话;这些话写在哪里呢,写在宪法里,写在选举法里,写在十诫里,写在交通法规里,还是写在咳嗽糖浆的瓶子上呢,她会不依不饶地说;写在,写在,没有写在什么地方,但是任何人都必须明白,这是简单的价值等级和常识问题,首先是正常填写清楚的选票,其次是空白选票,然后是无效票,最后是弃权票,如果后几种选票中的一种超过了主流选票,如果到了需要我们要求人们谨慎行事的地步,那么我们会真的看到民主制度处于危险之中了;难道发生这样的事情是我的过错吗;这正是我在设法查清的;那么我是如何做到让首都大部分民众投空白选票的呢,莫非通过往各家各户门下面塞传单,深更半夜讲道或者念咒,往供水系统内投放化学产品,许诺每个买彩票的人都中头等奖,或者用我丈夫在诊所的收入收买选票吗;在所有人都失明的时候,夫人得以保持视力,却不能或者拒绝向我解释这是为什么;现在,这使我成了反对世界民主的罪人;这是我要设法查清的;那么您就查吧,调查结束之后再来告诉我,在此之前您再也不要指望从我口中听到哪怕是一个字了。哎呀,这是警督最不想看到的场面。他正准备说此刻没有更多问题了,第二天再回来继续讯问,这时候门铃响了。医生起身去看谁在叫门。他同警司一起返回了客厅,这位先生说他是警司,奉警督的命令到这里来;确实如此,警督说,但是今天的工作结束了,明天上午同一时间继续进行;但警督先生,您昨天对我们说的,对我和警员说的,警司鼓足勇气说,但警督打断了他,我说过的和没有说过的通通与现在无关;明天是我们三个人来吗;警司,你问的问题不合时宜,我的决定都是在适当的地点和适当的时间做出的,到时候会让你知道,警督没好气地回答说。随后他转身对医生的妻子说,明天,根据你的要求,我不会再拐弯抹角浪费时间,而是开门见山谈正事,对你来说,我要向你提出的问题的不寻常性,恐怕不比夫人你在四年前没有失明这一事实对我来说更加不同,我指的是以下事实,四年前那场白色失明瘟疫中夫人你没有失明,而我失明了,警司失明了,你的丈夫也失明了,但夫人你没有,让我们看一看,这种情况是否验证了一个古老的谚语,做锅的人,就是为锅做盖子的人;这样说来,警督先生,您指的是锅了,医生的妻子以讥讽的口气说;指的是锅盖,夫人,是锅盖,警督一面回答一面往外走,感到如释重负,因为女对手送给他的回答让他走得还算体面。他感到头有点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