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夫(第2/4页)

悉达多讲完的时候,有一段长久的沉默,华素德伐说:“那正如我所想的,这条河流向你说话了。它对你也是友善的……它向你说话。那是好的,很好的。留下来吧,悉达多,我的朋友。我有过一个老婆,她的床铺就在我的旁边,但她很久以前就过世了。我已经孤独地生活了很久。来跟我同住吧,房间和食物是够我们两个人用的。”

“谢谢你,”悉达多说道,“我感谢你,并且接受。我也感谢你,华素德伐,为了听得这么好。很少有人晓得如何聆听,而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听得这么好的人。在这方面,我也要向你学习。”

“你会学到的,”华素德伐说,“但不是从我这里。河流教会了我去听,你也会从它那里学到的。河流知道一切事情,一个人能够从它那里学到一切事情。你已经从河流那里学到了往下挣扎,沉下去,去寻觅深渊,是好的。富有而高贵的悉达多将成为一名船夫——悉达多那个有学问的婆罗门4将成为一个摆渡者。你也从河流那里学到了这件事。你还会学到另外一件事。”

在长久静默之后,悉达多问道:“哪一件事,华素德伐?”

华素德伐站起来。“天晚了,”他说道,“我们睡觉去吧。我不能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是什么,朋友。你会找出来的,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个有学问的人,我不晓得怎样去谈话和思想。我只知道怎样去听和做个虔诚的人,此外我没学到什么。如果我会谈话和教书,也许我会去当老师,但既然我只是一个渡船夫,我的工作就是渡人过河。我渡了数以千计的人们过去,而对于他们,我的河流只不过是他们旅途中的一个障碍。他们为了金钱和事业,为了婚礼和朝圣而旅行。河挡住了他们,摆渡的人就尽快地使他们跨过障碍。不过,在成千的人群当中,有少数几个——四五个——对于他们,那条河并不是障碍。他们听到了它的声音,就倾身谛听,那条河流对于他们就成为神圣,就如对我一般。我们睡觉去吧,悉达多。”

悉达多留下来,跟渡船夫在一起,学会了如何去照顾船只。在渡口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跟华素德伐在稻田里工作,以及收集薪柴,采摘香蕉。他学会了如何造桨,如何修缮船只跟编造篮子。他对于自己所做所学的样样事情都感到满意,因而岁月很快就过去了。但他从河流那里所学到的,比华素德伐能够教给他的还要多。他持续不断地跟它学习。尤其是他从河流那里,学会了如何去听,去用一颗宁静的心,用期待、开朗的灵魂来听,没有激情,没有欲望,没有评判,没有意见。

他快活地跟华素德伐住在一起,偶尔他们也交换一些话,一些少而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华素德伐不善言辞。悉达多难得成功地诱他开口。

有一次,悉达多问他说:“你也从河流那里得知了这个秘密吗?就是没有时间这种东西存在?”

灿烂的微笑传遍了华素德伐的面孔。

“是的,悉达多,”他说,“这是你的意思吗?就是说,在同一个时候,河流是在每一个地方,在源头和河口,在瀑布,在渡口,在激流,在海洋里和山岭里,到处都是;也就是说,现在只为它存在,不是过去的影子,也不是未来的影子?”

“那就是了,”悉达多说,“当我得知了这件事,我就回顾我的一生:它也是一条河;孩童的悉达多,成人的悉达多以及老年的悉达多,只是被影子——而不是被真实——分隔着。悉达多以往的生活也不是在过去里,而他的死亡和复归于梵天5,也不在于未来。没有事情曾经是,没有事情将要是,每件事情都有真实与存在。”

悉达多愉快地谈论。这项发现使他很快乐。那么,不是所有的忧愁都在时间里,所有的自我折磨和恐惧都在时间里吗?一个人一旦征服了时间,一旦驱逐了时间,他不就征服了世界上的一切困难与邪恶吗?他愉快地谈论,但华素德伐只是绚烂地向他微笑,点头表示同意。他抚摸悉达多的肩膀,回到他的工作。

还有一次,当河流在雨季期间涨高起来,大声吼叫的时候,悉达多说:“那不是真的吗,朋友?就是说,那条河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它不是只有国王、武士、公牛、夜鸟、怀孕的妇女和长吁短叹的男子的声音,还有一千种别的声音?”

“它是这样的,”华素德伐点点头,“一切生灵的声音都在它的声音里。”

“你知道吗?”悉达多继续说下去,“当一个人成功地在同一个时刻,听到它所有的一万个声音的时候,它是在念什么字?”

华素德伐快乐地笑起来,他俯身向悉达多,在他耳朵里低声说出那神圣的。这正是悉达多所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