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的松树(第2/5页)

“睦男,好吗?”她对背上的孩子说,“现在我想攀登这座铜像,没有人看到,不要紧。你可要听话呀,不用怕。”

孩子睡了,没有回答她。

美代环顾一下周围,这一带正是芳梅亭租赁会场的前院,公园大门内就是宽广的草坪,一直连着以水池为中心的靠近海滨的后院。这里的石子地面没有消闲的人,眼下也没有情侣们来来往往。

美代不由吐了吐舌头。

她来到铜像后头,脱去凉鞋,攀着台座一跃而上,婴儿的头险些撞到天皇的剑把上。铜像布满了白色的斑点,用手一摸,已经干透了,纷纷散落下来。这是海鸥的粪便。她用手抓住剑柄,好容易登上铜像的膝头,这时手几乎要滑脱下来。美代站在铜像膝头上,用穿着红色毛衣的腕子搂住天皇的脖颈。透过衣服,她感到铜像渗入肌骨的寒凉。但是,这位小保姆满足于这种徒然的拥抱,她抚摩着铜像浓厚的胡须,抚摩着铜像的头发。睦男醒了,在她的脊背上高兴地跳跃,差点儿失去了重心。

从后院转回来的一对情侣,看到这番不寻常的情景都愣住了。

“啊,太危险啦!”

女子说着,用披肩蒙住了脸。

“嗬,真活跃啊!”

面孔狭长的职员打扮的男子,对着美代大声高喊,唯恐她听不见。

美代正要下来,刚下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对着天皇眼睛注视的地方伸长脖子。树丛对面果然是一道水平线,可以看见海港。白色的外国船停泊在靠近洋面的地方。那是一艘十分漂亮的大船。

大船映着阳光,闪耀着方糖似的银白的光亮。周围萦绕着两三片云彩,悠然地浮动着。美代也曾这样眺望故乡铫子的海面,那里时时有外国的大船驶过,每当中午休息,她便和同学一起坐在崖上,伸展双腿,停下吃盒饭的手向海面张望。

美代从台座上莽撞地跳到碎石地面,脚底被石子硌得很疼。睦男仿佛一下子也颠得喘不出气来,旋即咯咯大笑起来。跳下来时腰带松开了,美代穿上凉鞋,一边把腰带扎紧,一边向大海方向奔跑。

她沿着广阔的池畔,越过一座桥,小型水闸的对面就是海港。长着一排小松树的堤岸下边是一道石墙,潮水一直在那里涌动。

美代气喘吁吁,皲裂的面颊比平素显得格外红润。一无表情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海港的光景。忽然,她的嘴角露出了微笑,那个经老板娘再三提醒却依然涂着鲜艳口红的干裂的小嘴唇,美滋滋地歪斜着。

美代在小松林一边的枯草地上坐下来,周围都是男女恋人。有一对情侣像是在表演轻歌剧,男人深深揽着女人的肩膀,面对大海,低声进行二重唱。一个男人枕着女人的膝盖躺在地上,要女人用发卡给他掏耳朵。

美代一直呆坐着,一边吃着果冻。这期间,她发觉周围的男女不约而同都在注意自己的后背。

“啊,真可爱。”

给男人掏耳朵的女人说。

“唔?”

男人眯缝着眼睛朝海面望去,随便应了一声。

“可爱的婴儿。”

“嗯。”

男人胡乱在鼻子里哼了一下,他翻转身子,又闭上眼睛,说:

“这回该右边耳朵了。”

其中也有的男女为各种感情所驱动,带着温润的眼神瞧着睦男。睦男一直快活地“哇哇”喊叫着。人们都注意着睦男而不是自己,这使美代心里很不痛快,她走到石墙一端坐上去,将双脚伸在脏污的海水里不停地搅动。

这时,从黄色冷藏公司大楼后面,一艘汽艇卷着白浪出现了。汽艇越来越近,她看到了船员的面孔。一个人面颊赭红,一个人是清瘦的、年纪轻轻的美国兵。那个红脸的人坐在驾驶台上,不时听到他呼唤的声音:

“嘿呀,嘿呀。”

汽艇在距离海岸十米的水面画了一个圆圈,打了一个危险的旋儿。美代兴奋了,不顾女佣头头的规戒,拍着手咯咯大笑起来。

也不知听见没听见,汽艇猝然调转头朝这边驶来,眼看着到了跟前。石墙边的石阶被水浸没了,小船发动机空鸣着停靠在那里。

“喂,喂,过来!”

这回美国兵拍手了。美代知道是在向自己打招呼,霍然站起身子。美国兵朝她招手,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哦,小宝宝,快过来。”

被招呼的不是美代,依然是背上的婴儿。小孩子用沾满口水的小手“呱哒”给了美代一个耳光。

“马上就来!”

美代不由壮起胆子大声应道,其中也含有这样一种自豪:周围的恋人们都被忽视,独有自己应召而去了。她跑了下去,凉鞋在石阶上发出一阵响声。一只长满金色汗毛的大手抓住美代的腕子扶住了她。美代坐在驾驶台后面的座席上,盯着美国兵腕上金色的镯子思考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