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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烧的那天早晨,本多很不好意思地表示了衷心感谢之情,他开玩笑地对庆子说:

“哎呀哎呀,凭着这份温情和母爱,不论哪个女孩子都会对你着迷的啊!”

“不要把两种感情混为一谈呀。”满心高兴的庆子,故作娇嗔地说,“亲切仅仅是针对朋友。对于女孩子,必须一直冷淡待之,才会得到她们的爱。我所喜欢的姑娘要是发烧病倒了,我就将那份焦急藏在心中,躲开病人出外旅游。世间有这样一些女人,她们模仿男女婚恋一起同居,以求得老后有个保证。我早打定主意,到死也不这样做。看有多少妖怪家居,一个是男性化的女子,另一个是老实巴交到可怕程度的贫血质的年轻女子,两人住到了一起。这类人家里,湿气和感情的蘑菇共生,二人食之得以活命。整个房间布满温馨的蜘蛛网,她们拥抱着睡在其中。而且,那位男性化的女子,肯定是个勤奋的人。两个女子脸儿磕着脸儿,计算着该完多少税。……我可不是住在这种童话中的女子啊!”

本多正因为是个老丑的男人,才有资格赢得庆子毅然决然的牺牲。这是他老年获得的不测之大幸,可谓是如愿以偿。

本多的旅行包中放入了梨枝的牌位,一路带在身边。庆子调侃地问他,这是出于报恩之念吗?其实,本多每逢发烧到三十九度以上,就担心发生老年性肺炎,为此他立下遗嘱:自己一旦客死异乡,就委托庆子将这个精心藏在身边的牌位,平平安安带回日本。“您还真是个可怕的情种哩!”庆子单刀直入地说。“夫人生前不愿意到外国去,死后硬是将她的牌位带在身边。您可真是……”

病愈后又碰上这样一个晴明的早晨,听到庆子快人快语的一番调侃,本多的心里十分快慰。

本多强加于梨枝牌位上的究竟是什么呢?尽管经庆子说了一通,但在本多心中并非全都分明。对本多来说,梨枝一生无疑是贞洁的,但这种贞洁却是荆棘丛生。本多每当对人生抱有不如意之感,这位石女总是从旁主动地加以体现,将本多的不幸之处当作自己的幸福,并能一眼看穿本多偶尔所表示的爱情与温暖的本质。夫妻结伴到国外旅行,当下连普通百姓都能做到,对于富豪本多,不过是小菜一碟。然而,梨枝却顽固地加以拒绝,她甚至对强迫自己的本多大加申斥:“什么巴黎、伦敦、威尼斯,那些地方有什么好看?硬要把上了年纪的我拖到那里到处转悠,难道是想让我当众出丑不成?”

要是青年时代的本多,自己忠实的爱情遭到嘲弄,他会火冒三丈,然而眼下的本多,如此一味想带着妻子旅行,这种心情是否出于一种爱,真是大可怀疑。对于丈夫的爱,梨枝一直抱有怀疑,本多也早已看在眼里,他甚至也养成了自我怀疑的习惯。如此看来,这次旅行计划之中,本多抑或抱有如下的心境:强使不情愿的妻子外游,将她的拒绝当成谨慎的谦让,将她的冷淡曲解为隐秘的热情,有意借此以证明自己的善意,扮演世间一个普通丈夫的角色。而且,本多或许是将整个这次旅行,看作是度过某种年龄的庆典,也未可知。梨枝一眼看穿这种巧作打扮的善意所包含的平庸的动机。为了对抗,她以疾病为口实,使得夸大的病情转化为真正的疾病。梨枝成功地将自己一步步推入悲苦的境地。事实上旅行对她来说,已经变得不可能了。

带着梨枝的牌位出游,这就证明妻子死后本多才对她的忠贞感到惊叹。看到这位丈夫将亡妻的牌位放在旅行包里出国旅游(虽说这种假设充满矛盾),梨枝指不定会如何耻笑他呢。对于本多来说,如今不管多么平庸的爱情形式都可以得到宽恕。而且,宽恕他的人正是他想象中的崭新的梨枝本人。

再次回到罗马的第二天晚上,庆子仿佛是想犒赏自己在威尼斯看护病人的一番辛苦,从眼前的威尼托街召来一位西西里岛的美丽少女,带到两人下榻的怡东酒店的豪华房间,当着本多的面通宵戏耍。后来,庆子对本多说道:

“那天晚上,您咳嗽得很精彩啊,看来感冒还没有彻底治好。整个晚上都在发出古怪的咳嗽声。我一边听着从晦暗的邻床发出的老年性干咳,一边爱抚那位姑娘大理石般的肌肤,当时那种美妙的心情简直无可形容。较之任何音乐,这种精彩的伴奏,使我犹如躺在豪华的墓穴里,正干着那种事儿呢。”

“你听到骷髅般的干咳,对吧?”

“是的,我正处在生与死之间,充当媒介呢。您能说您不感到快活吗?”

本多半道上按捺不住,起身摸了摸少女的脚,庆子暗暗嘲笑的正是这件事。

这次旅行途中,本多跟庆子学会了打牌。回国后,应邀出席庆子家的加奈斯塔牌会。那间客厅里摆了四张牌桌,十六位客人,午餐后,每桌四人分别围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