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3/7页)

本多这一桌有庆子和两位白俄女性。一位是和本多同为七十六岁的老妇,还有一位是年过半百的大块头女子。

一个秋雨潇潇的凄清的午后,特别喜欢年轻女子的庆子,一旦举办家庭聚会,为何偏偏只邀请老人参加呢?本多弄不懂其中的奥妙。男宾除本多外只有两个人,他们是隐退的实业家和插花老师傅。

同桌的两位白俄已经在日本住了好几十年,时不时冒出几句蹩脚的日语,且嗓门很大,吓得本多胆战心惊。因为吃过午饭急匆匆上了牌桌,她们赶紧重施粉脂,抹了口红。

那位老妇的丈夫也是白俄,他死后,妻子一手将日本制造外国化妆品的这家工厂继承下来,经营下去。她虽说很吝啬,但在自己身上却舍得花钱。有一次她到大阪旅行,碰巧不住拉肚子,考虑到乘普通飞机老是去厕所,既难为情又不方便。于是干脆包了一架专机飞回东京,直接住进了一家可意的医院。

这位老妇将白发染成茶褐色,穿着深绿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缀有各种彩饰的对襟毛衣,挂着一串大粒儿的珍珠项链。她佝偻着脊背,当打开化妆盒涂抹口红时,手指头却充满力度,以至于将满是皱纹的下唇都戳到一边去了。这位名叫格丽娜,是牌桌上的一员猛将。

她的话题是用“死、死”来吓唬人。动辄就说这回也可能是最后玩牌了,没等到下回聚会也许已经死了。说完就急等着大伙儿高声给予否定。

意大利制造的压合板牌桌,嵌镶着精美的扑克牌花纹,同光亮的牌面相互映照,使人眼花缭乱。这位白人老妇将粗壮的手指伸在清漆桌面上,戴着猫眼石的戒指像水中的浮标辉映着琥珀的光芒。那像死了三天的鲨鱼肚子一般满布皱纹的惨白的手指,涂着红红的指甲油,神经质地不住敲打着桌面。

庆子将两副牌共计一百零八张充分掺合在一起,看那洗牌的架势实在很专业,牌在她的手指之间如纸扇潇洒地打着弯儿。每人发十一张,剩下的反扣在桌面上。然后再将最上面一张牌翻开来,摆在一旁。那是疯狂般的殷红色——方块三,本多猛地联想到那遥远的三颗黑痣被人涂上了鲜血。

每张牌桌早已传来玩牌时特有的“桌上喷泉”似的笑声、叹息,以及突如其来的惊愕的叫喊。在这肆无忌惮的领域里,老人们的窃笑、不安、恐怖和猜疑一律获得允许。宛若动物园发情的夜晚,所有的兽槛和禽舍,都徒然回荡着种种呼唤和狂笑。

“你和啦?”

“我还没有。”

“看来谁都没有满分呀。”

“出牌太早,要挨骂的。”

“这位夫人很会跳舞,摇摆舞也挺拿手。”

“我还没去过摇摆舞舞厅哩。”

“我倒去过一次,个个都像疯子。看看非洲舞吧,都是一样的。”

“我呀,很喜欢跳舞。”

“还是古代舞好。”

“华尔兹,还有探戈。”

“古代感觉很潇洒,如今都像妖怪。男女穿一样衣服,瞧那颜色,是不是像彩桥?”

“彩桥?”

“呶,是不是彩桥?架在天上的,五颜六色,是在天上的吧。”

“你是指彩虹吧?”

“对啦,是彩虹。男女都一样,都像彩虹。”

“要是彩虹,那倒漂亮多了。”

“即便彩虹,长此以往,也会变成动物,彩虹动物。”

“彩虹动物……”

“唉,反正我的命不长了。趁活着的时候,还是多多出牌赢分吧。我只这个希望,久松女士,这或许是我生前最后一次玩牌哩!”

“又来了。甭说啦,格丽娜。”

本多一直没有和牌的机会。这番奇妙的对话,在他脑子里突然泛起对自己每天早晨初醒的回忆。

七十岁后,早晨梦醒最先看到的是一副将死的面孔。障子门的微光预示着黎明,积攒的痰块堵在喉咙管里,把自己憋醒了。夜间,痰液聚集在红色暗渠的褊狭之处,在那里培育着狂想的硬结。而且,总有人用方便筷的尖端夹着棉球,亲切地将痰块揩拭干净。

今天早晨依然活着。早晨一睁开眼睛,首先告诉本多的是喉咙管里海参般的痰球儿。同时,这痰球还首先告诉他,既然活着就会对死产生恐怖。

不知何时,本多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早晨醒来先在床上躺上好长一阵子,让身子漂浮于梦幻之中,如牛一般把做过的梦再久久加以咀嚼、回味。

梦是欢愉的,充满光彩,较之人生远远洋溢着生命的喜悦。渐渐地,幼年的梦和少年的梦越来越多了。年轻时,母亲在一个雪日为自己做好热乎乎的油饼,他在梦里回忆着油饼的香味。

为何会一个劲儿想起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呢?细想想,半个世纪以来,这些回忆数百次萦绕于脑际,正因为是些毫无意义的小事,所以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何等深沉的力量促使他想起这些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