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2/8页)

——洗把淋浴,擦干身子。摁响呼铃。浑身发热。

早饭已经准备停当。女佣阿常一听到铃响,就把饭菜端到房间里来。这是她的工作。

阿常是透从神田咖啡馆挖来的姑娘,对他总是唯命是从。

透同女人交际不过两年。他很快掌握了一个法则,深知如何鼓动女人对自己决不爱的男人献殷勤。他有能力,一眼看出哪些女人会绝对听他的话。如今,他把站在本多一边的女佣一个不剩全部辞退,将自己相中并与之睡过的女孩儿招进家来,呼之以侍女,当女佣使唤。阿常是其中最蠢笨的一个,她的乳房一等大。

他等她把早饭放在圆桌上,用指尖儿捅一下她的乳房,权当早晨的问候。

“又肥又大啊!”

“嗯,正胀鼓鼓的呢。”

阿常虽说毫无表情,但满脸含着谦恭之色。那浑身郁积着的溽热的肉体,本身就是一种谦恭。就中更加压抑着情感的,是水井般深深凹陷的肚脐眼儿。阿常偏偏生着一双极不相称的美腿,她自己也明白。透曾经看到,她在咖啡馆里端着咖啡走在高低不平的地板上,犹如猫儿的脊背蹭着灌木,小腿肚儿时时扫动着租来的长势不良的橡胶树下边的枝叶。

透蓦地想起什么,他走向窗边,俯视着庭院。敞开睡衣的胸口裸露于晨飔之中。这个时刻,本多至今依然惯守旧例,一起床就到院子里散步。

十一月朝阳辉映之下,拄着拐杖蹒跚而行的老人,微笑着,挥挥手,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嗓音,道了声:“早上好。”

透微笑着,摆摆手。

“嘿,还活着哪?”

这就是透早晨的问候。

本多依然微笑着,默默地躲过危险的脚踏石,继续散步。他要是回答得不妙,弄不好会大祸临头。躲过一时的屈辱,至少到傍晚前,透都不会回家的。

一次,他有点儿过分靠近透,就招来一顿臭骂:

“老东西,又脏又臭,滚到一边去。”

本多气得满脸抽动,然而却束手无策。假若受到大声呵斥,他还可以对付。可是这时候的透,白皙的脸上挂着微笑,美丽无垢的眼神注视着本多,他是以冷静的口气自言自语说出来的。

在透的眼里,一起生活四年,老人越来越令他厌烦。他那丑陋衰弱的肉体,为弥补无力而没完没了的无用的唠叨,同样一件事翻来覆去说了五遍,每重复一次都对自己的话激情满怀,循环不已。那种妄自尊大,那种卑屈、吝啬,还有对自己老衰的身体过分的爱惜,以及对死的恐怖产生的令人厌恶的畏怯和怠惰,对一切都装作宽容的姿态,满布老斑的双手,尺蠖虫似的步履,每一种表情都混合着厚颜无耻的叮嘱和恳求……所有这一切都是透所厌恶的。况且,整个日本到处都是老人。

——透回到餐桌上来,他叫阿常侍立一旁服侍,给他倒咖啡,放砂糖。面包片烤得如何,他也要说三道四。

透有一种迷信的心情。他认为,能欢欢乐乐愉快地度过一天比什么都好。早晨应当是一颗没有瑕疵的水晶球。他之所以能忍受住通信员这个寂寞的职业,是因为仅仅用眼观看决不会损伤自尊心。

一次,阿常说道:

“以前,我呆过的那家咖啡馆的老板,给透君起了外号叫龙须菜,是因为您又青又细的缘故吧?”

听她说罢,透将正抽着的着火的烟头,一声不吭地顶在阿常的手背上。打那以后,阿常尽管愚蠢,说话也特别小心翼翼了。尤其是早晨伺候透吃饭的时候,阿常格外注意。四个侍女轮流值班,三人每日轮番伺候透、本多和绢江,一人候补。轮到谁伺候透吃早饭,当天谁就陪他睡觉。完事之后,立即驱逐出门,不许睡在透的卧室。这些女人每隔四天都要接受透的一次爱抚,每周一次轮到做候补的女子,可顺次放假外出一天。这样的统制无懈可击,女人们之间也没有闹什么矛盾。本多对此暗暗佩服,透实际上是自然而然地使她们听命于自己的。

透严格训练她们,管本多叫大老爷,诸事都很周到细致,没有一点儿疏漏。偶有客人来访,都一致夸赞说,这些年来,从未见到过谁家里有这么多漂亮而富有教养的侍女。透一边使本多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一边又不住侮辱他。

——透吃完早饭,穿戴整齐,上学之前必定去一次绢江住着的厢房。绢江化完妆,穿着便服,斜倚在廊下的躺椅上迎接他。借着装病故作媚态,是她最新的花招。

此时,透以一副率真而亲切的态度面对丑陋的疯女,他坐在廊缘上说:

“早上好,你心情如何?”

“还好,今天多谢你啦。……美女多病,光是早晨的化妆就费尽心机。如此懒懒地靠在躺椅上,应声道:‘还好,今天多谢你啦。’要知道,只有在这样的瞬间里,这个世界才会飘荡着无常的美好气氛。美如沉甸甸的花朵,一闭上眼睛,就摇曳在眼前。怎么样?这是我呈献给你的惟一的报答啊!我很感谢你。在这个世上,我一无所求,能够满足我愿望的温柔的男子,只有你一个。况且,自打我来这里之后,每天都能见到你,可以不必外出。要是没有你这个养父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