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黄昏(第4/27页)

他的不讲道理令我感到奇怪与不解。

当天晚上,他完全消了气,我给他服药时忍不住轻声问他:上午在公园门口为何要那样激烈?那小伙子一开始并无坏心呀?他停了一霎,答道:我最恨别人说我老,那小子犯了我的忌,你说我哪里老了?就因为脸上的这点皱纹?我的皱纹并不多呀!再说了,我也没有超出正当防卫的规矩。我当时听了有点哭笑不得:天呀,都73岁了,还这样怕人说他老?

我这才明白他有次上台阶我上前搀扶时,他一下子甩开我的手的原因。他不想让别人把他看成一个老人。

我有点明白他的心理了。

我注意到他在努力消除自己身上“老”的痕迹。能看出他对头发变白很苦恼,他不断地把白发染黑,染得很勤,差不多十二三天就要染一次。我曾好意地对他说:染发剂里一般都含铅,即使不含铅也含胺,染得太勤对身体肯定会有副作用,但他不加理会。我说到第四次时他不高兴地白了我一眼,气汹汹地训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年纪不大倒这样喜欢啰嗦!就你懂科学?

渐渐地,他的眉毛也白了。为了把眉毛变黑,我注意到他拿一把废弃的牙刷,蘸些染发剂往那些白眉毛上涂,涂完了再去反复地洗。我很担心染发剂透过眼皮渗进眼里伤害他的眼球,可我不敢提醒,怕他再生气。

到后来,他后脖颈的汗毛也变白了,能看出他对此非常气恼,拿一把电动刮胡刀对着镜子反复刮。脖子正后边的白汗毛他看不见,只得让我帮忙。看着他恶狠狠地整治身上那些变白的毛发,我只能在心里暗笑:何必呢?!

除此之外,我很快又领教了他的另一个毛病:馋酒。馨馨姐当初交代说决不能给她爸买白酒,要严禁她爸喝白酒,我还没有太在意。有一天,我陪他走过一个小餐馆门前,见服务员正向一辆垃圾车上装垃圾,其中有个二锅头玻璃酒瓶掉下来滚到了地上,酒瓶里还剩有半两酒的样子。服务员正要低头去捡,不妨萧伯伯已很麻利地弯腰捡起了那个酒瓶,而且很快打开瓶盖闻了闻说:这里边还有酒嘛,扔了不是可惜?那服务员笑道:客人喝剩下的,谁还稀罕?只能扔了。为避免浪费,我喝了它!话音未落,萧伯伯果真仰脖就把瓶里的那点剩酒喝了。这可惊住了我,天呀,这太丢人现眼了!一个退休的法官竟然在街头喝了小餐馆要扔的一点剩酒?这要让人们传开那还得了?我急忙拉起他的手臂快步走开了。边走边想起馨馨姐的交代,才知道他是真的馋酒。走出半条街之后我方瞪住他,有点生气地说:你的身体状况决定了你不能喝白酒,你知道吗?何况是这种别人喝剩下的劣质酒?他挺尴尬,也很不高兴,讪讪地头前走了。从这之后,我才晓得他馋酒的程度,才对限制他喝酒的事重视了起来,连买炒菜的料酒也小心保存在有锁的厨柜里。

有一天早上,我去给他量血压时,忽然闻到了一股很浓的酒味,心里有些奇怪,大清早的,酒味是从哪里来的?仔细一闻,原来是由他嘴里出来的,我立时问:你喝酒了?他先是急忙摇头,见我搜起来,才慌忙去被子底下摸出了一瓶酒,低声说:这是我昨天自己买的,你不能拿走!我很生气地叫:你本来就不能喝酒,更不该在早上喝酒。早酒晚茶,是高龄人的大忌,你不懂吗?我这一叫,被馨馨姐听见了,她跑进来,不由分说就从她爸手上夺走了酒瓶。萧伯伯很不高兴,生气地瞪我一眼低声道:就你这个人多事!又没有花你的钱,你就不能装着没看见?拿钱不多,管事不少呀?!

我假装没有听见就出了门,未理会他。随着朝夕相处,他对我的态度已有所转变,大概心里也知道我是真心为他好。

他唯一对我满意的是我的做饭本领,他老家是陕西渭南,习惯吃面食,尤其喜欢吃面条,这一点与我们南阳人的饮食习惯很近似。我从小跟娘学会了擀面条,手擀面擀得特别筋道,不管是做炝锅面还是做打卤面,都好吃。他吃了一顿我手擀的炝锅面之后,第一次对我点点头夸了一句:嗯,这个面嘛,你做得还算可以……

萧伯伯的作息比较规律,每天上午吃了早饭,通常要先在书桌前坐两个小时,有时是读有时是写,之后再出去散步打拳。我觉得像他这样的年纪,这种安排不太合适,于是就向他建议:萧伯伯,你饭后先小坐20分钟,之后出去散步、锻炼,然后再回来伏案读写。未料他一听,很不高兴地拉下了脸道:我的事你别管这么细!你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准备写书哩!我在职时是一名法官。退休后我要成为一名法学家,法学家你懂吗?当法学家首先得有著作,我起码要写三本书,才有可能被世人称为法学家,你明白?!估计你也听不明白!我的时间宝贵,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