乩身(第5/18页)

她几乎没有生意,爷爷留下的钱也山穷水尽,为了不至于饿死,常勇开始到垃圾堆上找吃的。每天晚上到了十一二点,估计家家户户都差不多睡下了,她才开始出门,向城边的垃圾场走去。这本是一块空地,因为家家户户把垃圾倒在这里,便日久成山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很多野猫野狗在这里出没,倒像是传说中倏忽即逝的狐妖。常勇一点都不愁晚上出门,相反,她喜欢黑夜。因为,只有在黑夜中她才能像一条鱼融于水,她瞳孔里的黑暗才能与这满世界的黑暗天衣无缝地融合,那种无处不在的黑暗从她的每一根毛孔里钻进去又流出来,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盏没有重量的孔明灯,周围的黑暗都是托起她的空气,她踩着这黑暗简直是飞起来了。就连她手里的竹杖磕着青石板路发出的滞重的声音她也听不见了,她觉得她身上开了另一双天眼,这双天眼甚至能看到风声和月光。整个县城变成了她一个人的星球,她在这个星球上是没有重量的,是可以飞到任何一个隐秘角落的。

现在,她就这样像女巫一样骑着她的竹杖飞到了垃圾场。来过几次之后她对这个地方已经很熟了,知道什么地方会有新鲜的垃圾,她摸索过去,蹲下去开始在垃圾堆里翻找。有很多是煤渣、废弃的日用品,还有很多已经腐烂的菜叶和食物,有时候还会摸到动物的粪便。她像条狗一样把那些垃圾放在鼻子下面一样一样地闻着,因为没有了眼睛,倒像是补偿她一样,似乎在她脸上长出了好几个鼻子,任何一缕细若游丝的气味都能被她捉到。她一边用鼻子找食物一边用耳朵捕捉着周围的声音,她倒不是怕猫狗,她是怕这个时候碰到人。在深夜看到有人在这儿翻垃圾,谁都会觉得害怕吧。害怕倒是小事,别人会怎么看她?她一个给人算命的半仙,居然在这儿找垃圾吃?简直要与虫豸猫狗为伍了,连人境都进不去了。不过,在这县城里,可有谁真的把她当人?她什么都不是,不是仙,更不是人,连虫豸都不算,她只是这县城身上的一块烂疮,明晃晃地摆在那里。爷爷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一个瞎子,为什么还一定要让她活着?一只野猫和她熟了,蹭进了她怀里,她把脸伏在那只猫的身上,那种温暖让她静静地流了一会儿泪。然后,她把那些还没有怎么变质的食物装进随身带的一只布袋里,背着布袋开始往回走。

不重的布袋压着她,她却恍惚觉得这是一座五行山,连身上这层非男非女的皮囊也压着她,似乎正把她向着大地最深处最暗处扣去,她每走一步都要用千钧之力似的。她又担心这时候碰到人,毕竟背着一袋垃圾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可是,就算真的碰到人了,她也无处逃遁。心里着急,步子便快了些,竹竿笃笃地敲在青石板路上,茂密,葱茏,敲成了一片幽深的竹林,她一个人在这林子里豕突狼奔。有月光正落在她身上,她能感觉到它纤巧柔软的重量,可是,那月光也不过是天上的街市,她不能像嫦娥一样奔它而去。

这个晚上,在这月光下的却波街上,并不是只有常勇一个人。这个时候路边还坐着三个男人,在乘凉,只是常勇看不到他们罢了。三个男人中有一个是杨德清。杨德清在县城里被纳入“窜房檐的”,意思就是居无定所的流浪汉。其实他老宅中的破屋还是有一间的,只是年久失修,看起来一触就倒。他大约也是怕被埋进里面,十有八九就在外面择一处过夜。就是随便往树上一挂,他居然也能睡着。这杨德清十几岁上便相继没了父母,为了找口吃的,他曾爬上邻居家厨房的屋顶,揭去瓦片,在屋顶上刨出一个洞,再从洞里跳进去找吃的,吃完再从洞里爬出去。后来邻居忽然发现屋顶怎么开了天窗,开始疑心是老鼠干的,后来又觉得没有这么巨大的老鼠,便暗中观察了几日。结果捉到杨德清正吃完往出爬,邻居拽住他的腿像摘枚果子一样把他摘下来,再绑到树上好一阵毒打。

这次差点被打死,此后杨德清偷盗少了,也开始自食其力。谁家办丧事就把他请来,抬个棺材,捧个童男童女、纸牛纸马的。后来有些人家丧事规格高了,他还得负责捧纸宅院、纸汽车、纸小姐,反正这些送往阴间的东西都是他的专利,别人也不会和他抢。纸人、纸马、纸车像绫罗绸缎一样披挂了他一身。身上压的东西太多,他像只寄居蟹一样几乎全部被覆盖了,只能缓慢地往前蹭,从背后看上去,他肥大得惊人,像一坨吸饱了水分的棉花,蛮横华丽地塞在丧葬队伍中缓缓前进。等到丧事办完了,主家赏给他一碗炖菜馍馍,外加几块钱的劳务费。专捧死人的东西,未必有多劳顿,但毕竟骇人,不是人人都干得了。于是,杨德清也算蹭了死人一碗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