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达尔湖中的童话屋(第2/11页)

“你先付定金,签三个月租约。”

亚齐兹嘴里冒出的这句英文,并不能消除他浑身散发出的童话般的魅力。巴特先生不会写英文。亚齐兹是个文盲。我只好自己写一张收据,然后在一本账册背后写下租约,签下名字。这本巨大的、看起来挺气派的账册摆在餐厅灰尘满布的架上,里面登录的账目乱七八糟,简直就像涂鸦一般。

“你写三个月?”亚齐兹问道。

我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我没写三个月。奇怪,这个文盲怎么看得出来呢?

“你写三个月。”

搬进去的前一天,我们出其不意地突然造访丽华饭店。这家旅馆还是上次我们看到的那个老样子,什么都没改变。一如上次,巴特先生站在栈桥上迎接我们,身上还是那副装束,脸上依旧带着心不在焉的神情。那张应该上漆钉牢的桌子现在还摆在草坪上,摇摇欲坠,没上漆也没钉牢。我要求的那盏台灯,连影子都没有。上次我们来看房子时,亚齐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隔开浴室和卧房的那面墙,向我们保证:“我会给它再涂一层油漆。”他食言了。墙上那块布满节瘤的簇新木板凹凹凸凸,依旧涂着薄薄的一层蓝漆,十分鲜艳刺眼。巴特先生一声不吭,一路跟随我们参观房子,态度颇为恭谨:我们停下脚步,他也跟着停下脚步;我们查看某一件摆设,他也挤在一旁查看。看来,身为这家旅馆的主人,他也不敢确定我们会找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浴室还是老样子:马桶装好了,但依旧贴着胶带;水管接上了,水箱却连影子都没有。

“不住了,”我说,“不住了,把定金还给我吧。我们走,不住这种地方了。”

巴特先生还是闷声不响。我们掉头走下阶梯。就在这当口,亚齐兹出现了。他依旧戴着睡帽,穿着套头毛衣,钻出他那间隐藏在柳荫中的小木屋,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穿过花园,朝我们跑过来。他身上那件毛衣斑斑点点,沾着蓝色油漆——原来,这家伙还是个油漆匠呢。仔细一瞧,我们发现他鼻尖上沾着一大块油漆,怪模怪样的。他手里捧着一只马桶水箱,献宝似的,直送到我们面前来。

“两分钟!”他说,“三分钟!马上就装好。”

头上戴着羊毛睡帽、模样酷似白雪公主手下一个矮人的亚齐兹,我们怎么舍得抛弃他呢?

三天后,我们搬进这家旅馆。一切都准备停当。为了赶工,住在花园另一端的人全都拿着扫帚、刷子、锯子和铁锤前来帮忙。桌子已经整修好,用铁钉钉得牢牢的,桌面涂着一层已经开始剥落的蓝漆。一只巨大的电灯泡,顶端覆盖着一个半球形金属灯罩,用一根弯曲的、伸缩自如的支架托着,固定在一块镀铬圆盘上,一团乱麻似的纠缠在一起的电线,把灯泡和插头连接起来。(上回我交代过他们,我需要长度适宜的电线。)这就是我的台灯。我们走进浴室一瞧:马桶的水箱终于装好了。就像一位魔术师,亚齐兹伸手拉了拉马桶的链子——哇塞,水冲出来了。

一箱水冲完后,亚齐兹喜滋滋地告诉我们:“巴特先生说,这家旅馆不是他的,是‘你们’的。”

除了亚齐兹和巴特先生,丽华大饭店还有好几位员工,其中一位是清洁工。这个小伙子成天穿着一身脏兮兮、松垮垮的衣裳。另一位是负责拉客的外务员,叫阿里·穆罕默德。这家伙个头矮小,年纪约莫四十,一张脸苍白得就像死尸,加上他那口凹凸不平的假牙,保证你半夜碰见他会吓一大跳。每天出门拉客,他准会穿上一套印度式蓝条纹礼服(宽大的长裤配上一件没有翻领的外套),穿上鞋子,戴上克什米尔毡帽,随身携带一只装有表链的银表。一天两回,他钻出他那间坐落在花园尽头的小茅屋,把脚踏车扛到“施客啦”游船上,让船夫载着他穿过湖面,经过那一家矗立在水面上的西服店(一间小小的、歪歪斜斜的小木屋),经过一丛丛白杨和垂柳,经过一排排船屋,经过尼赫鲁公园,一路把他送到湖滨的石阶,让他在那儿登岸。然后他骑上脚踏车,沿着湖滨大道,前往游客接待中心。在那儿,阿里·穆罕默德站在门口的树荫里,跟那群聚集在尼赫鲁肖像下的马车夫、船屋主人或他们的员工一块儿拉客。此外,丽华大饭店还有一位厨子,克什米尔人管厨子叫“砍杀妈”。他的年纪比亚齐兹和阿里·穆罕默德大些,身材却挺拔得多。个头虽然矮小,比例却非常匀称,配上他日常穿着的那件长下摆衬衫和那条顶端宽松、底部尖细的长裤,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满高挑的,简直就是玉树临风。(他那双脚长得挺秀气。)这家伙成天闷声不响,仿佛在想心事。可惜,他脸上原本十分端正的五官,全都被他那满肚子的火气扭曲得不成人样。他隔三岔五从厨房里钻出来,站在走廊上,一连好几分钟,只顾呆呆眺望着湖水。他那双赤脚有一下没一下只管敲击着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