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达尔湖中的童话屋(第3/11页)

我们在丽华饭店的第一餐,简直就像一场宗教仪式。餐厅水泥地板铺上老旧的草席,桌上摆着两只小小的塑料桶子,里面插着一束塑料做的长梗雏菊,红、蓝、绿、黄,色彩缤纷煞是好看。“巴特先生买的!”亚齐兹说,“六卢比哦。”他走出去拿汤。过了一会,我们就看见他和阿里·穆罕默德两人,各端着一盘羹汤,钻出小茅屋,蹑手蹑脚,小心翼翼沿着花园小径走回餐厅来。

“保温箱下个礼拜送来。”亚齐兹说。

“保温箱?”

“下个礼拜哦。”他压低嗓门,悄声说。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一位脾气很好的护士,正在哄一个被宠坏的、动不动就哭闹的小娃儿。他从肩膀上拿下一条餐巾,四处拍打,把那成群小苍蝇驱赶出餐厅。“没什么。天气有点热,小苍蝇都死了。大苍蝇飞进来,赶走小苍蝇。然后蚊子飞进来,叮咬大苍蝇。然后它们就飞走了。”

我们竟然相信他这套鬼话。他走出餐厅,站在外面那间从楼上凸伸出来的起居室下面。不一会儿,我们就听见他扯起嗓门,凶巴巴地向厨房或路过的人(看来是湖中的居民)大呼小叫,口气跟刚才哄我们时截然不同。透过我们身后的窗子,我们可以看见芦苇、群山、积雪和天空。在我们眼前,亚齐兹头上戴着的那顶睡帽不停晃动——他时不时把头伸进还没装上玻璃的窗框,窥伺我们。此刻,我们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异乡,但在湖中这座小小的岛屿上,我们受到妥善的照顾,没人敢伤害我们。一盘一盘佳肴美食,不断从花园尽头那间小茅屋中端送出来。大快朵颐之际,我们哪有工夫去想自身的安全。

看见我们吃得挺开心,亚齐兹也感到很高兴。他扯开嗓门,向厨子呼叫,口气颇为傲慢无礼。厨房里传出抱怨声,紧接着是一阵静默——显然,厨子被亚齐兹的大呼小叫给惹恼了。拖延了老半天,厨子才慢吞吞钻出小茅屋,走进餐厅跟我们见面,身上并没系着围裙,一脸腼腆,羞答答的。他做的菜还能吃吗?晚餐我们想吃什么呢?“喜欢什么样的茶点?小圆面包?喜欢什么样的布丁?浸过葡萄酒的杏仁布丁?乳脂松糕?苹果馅饼?”

白雪公主早已经离开人间,但是,她的烹饪技巧却一直留传在克什米尔湖中的一座岛屿上。

初春时节,早晨一觉醒来,有时你会看到山峰上覆盖着夜里飘落的雪花。湖水清澈冰冷。你看得见成群鱼儿聚集在芦苇丛中或湖床上觅食,就像一群陆地动物,太阳出来时,每一条鱼儿身旁都拖着一条黑影子。随着日出,气温陡然上升,这时穿上毛衣就会觉得很不舒服。淫雨总是跟随热浪而来。每逢下雨,湖中的天气就会突然变得寒冷起来。云层笼罩着群山,有时直逼湖岸,有时飘散进山谷中,一团团,一絮絮。坐落在商羯罗查尔雅山顶、矗立在我们头顶上一千英尺处的寺庙,这会儿隐没在云雾中。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婆罗门僧侣头上戴着毡帽,身上披着红褐色毯子,怀里揣着一只小炭盆,孤零零坐在山顶的寺庙里。风吹过湖面时,苍翠的芦苇摇曳不停。水波粼粼的湖面,再也看不到群山的倒影。湖中一朵朵宛如紫红色碟子的莲花,随风翻卷,旋舞不停。湖上的船只全都躲进避风港。好几艘船驶到旅馆栈桥下,躲避风雨。偶尔,船夫和乘客会上岸来,走进旅馆厨房,讨取一些木炭,装进水烟袋或取暖用的炭盆中(他们把这种柳条编成、涂上泥巴的小火盆,安置在毯子底下)。雨过天晴,湖面又变得一平如镜。

旅馆坐落在“施客啦”游船主要航道上——纵横交错的航道是湖中的公路网,但却十分宁静,听不见汽车喧嚣。旅游季节还没正式开始。旅馆周遭,湖中的生活一如往常进行着。每天早晨,我们总会看到一艘艘“施客啦”戴着满船草料,如同小型船队一般,鱼贯驶过旅馆门前。划船的妇女盘腿坐在船尾,乍看起来,整个人仿佛漂荡在水面上。根据本地习俗,湖中的市集每天都必须更换地点。昨天,它在旅馆正前方的莲花塘外举行。今天,它转移到航道另一端——那儿停泊着的一艘旧船,是湖上最小巧的店铺。市集中,买卖双方总是争吵不休,仿佛随时都会干上一架,但那些动作——挥舞拳头、抬高嗓门、气咻咻把船划走、回头破口大骂、在人们劝说下又把船划回来、继续讨价还价——全都只是湖中市集的交易方法,不值得大惊小怪。一整天,湖上船只穿梭不停。贩卖奶酪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衣,活像一位祭司,端坐在船上那一堆堆圆锥形的白奶酪前,不停摇着手上的铃。他坐在遮阳篷下,划船的伙计坐在船尾,忍受风吹日晒。卖牛奶的妇人浑身戴着首饰,珠光宝气:好几枚银耳环从她那两只肥大的耳垂悬吊下来,乍看就像一长串钥匙。卖糖果糕饼的男子,把货物全都装在一个红色箱子里。这位“小圆面包和奶油”贩子,每天都会跑来旅馆叫卖。他那艘“施客啦”船板上写着一个大大的N。“美——丽的花儿!奇——妙的花儿!可——爱的花儿!”这是花贩布尔布尔的叫卖声。他的玫瑰使我们的房间一整个礼拜弥漫着香气。他的香豌豆花,买回来那天就枯萎了。他建议我们在花上撒一些盐巴。我们照做,但香豌豆花依旧熬不过一天就凋谢了。我们为了这件事吵起来。尽管如此,我每天清晨还是期盼看到他那艘“施客啦”载着满船五彩缤纷的花卉,驶过我们旅馆门前。可惜,旅游季节正式展开后,他就离开这个湖泊,转移阵地,到聚集着A级船屋的纳金湖卖花去了。警察局的“施客啦”在湖上日夜穿梭巡逻——警官端坐舱中,划船的小警察蹲在船尾。漆成红色的邮局“施客啦”船舱中,职员盘着腿,坐在一张低矮的办公桌前,卖邮票,盖邮戳,不时摇一摇铃,忙得不亦乐乎。在湖上做生意的每一位商人,手下都有一个负责划船的伙计,而这个伙计往往只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但我们并不会觉得这样做很残忍。这儿的孩子,就像不久前世界其他地区的孩子,在穿着、外表和谋生能力上,都像一个成年人——具体而微的成年人。每天深夜我们总会听见这些小孩唱着歌,抖擞精神,一路把船划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