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第2/4页)

你在笑。在你笑时,我就想转变整个世界,让它像镜子一般照着你。可是你的目光马上暗淡下去了。你又激动又害怕地说:“你想去……那里吗?去那里好吗?那里今天很美,百花开放……”

当然是百花开放,我们当然要去那里。你和我不是神了吗?……我在血液中感到不可探测的宇宙在旋转……

听着——我想要一辈子跑着,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尖叫。让我一生成为一声无拘无束的嚎叫,就像人群冲角斗士叫一样。

不要停下来思考,不要打断那尖叫。呼出、宣泄生命的狂喜。每样事物都在盛开,每样事物都在飞翔。每样事物都在尖叫,叫得哽噎。欢笑。奔跑。让头发垂下来。在那里这就是生命的全部真谛。

他们牵着骆驼走在街上,从马戏场走向动物园。它们的驼峰倾斜、摇摆。它们柔软的长脸微微仰起,做梦一般。他们牵着骆驼走在一条春意盎然的街道上,这种时候死亡怎么可能存在呢?转角处出乎意料地飘来一股俄国树叶的气味。一个乞丐,一个天神般的庞然怪兽,整个翻了个个儿,脚从腋下长出,伸出一只湿漉漉、长满粗毛的爪子,献上一束绿莹莹的鲜百合……我的肩膀撞上了一位行人……两个巨人的短暂碰撞。他冲我一挥手中油漆漆过的手杖,兴高采烈,颇有派头。手杖往后一挥的当儿,杖头打破了他身后的一个商店橱窗。之字形的裂纹划过闪亮的玻璃。不——在我的眼里,那只是斑驳的阳光反射在窗户上。蝴蝶,蝴蝶!通体黑色,带着鲜红色的横道……一小片天鹅绒……它低低地掠过沥青路面,飞过一辆急驰的汽车,又往上飞,飞过一幢高楼,飞进了潮湿蔚蓝的四月天空中。另一只颜色相同的蝴蝶,曾停在一个圆形看台的白边上。蕾丝比亚(2) ,元老院议员的女儿,体态纤弱,黑眼睛,额头上系着一条金色丝带,蝴蝶颤动的翅膀迷住了她,使她错过了角斗场中的惊魂一刻:尘土飞扬,让人睁不开眼睛,尘土的旋风中只见一个角斗士公牛般的脖子压在另一个角斗士的裸膝下嘎吱作响。

今天,我的心灵里装满了角斗士、阳光、世间的喧闹声。

我们从一座宽宽的楼梯走下来,进入一间长长的昏暗的地下室。石板在我们脚下震动回响。焚烧罪人的图画装饰着灰白的墙。远处响起黑沉沉的雷声,在天鹅绒的帷幔里膨胀。那雷就在我们周围突然炸起。我们一头冲向前去,宛如等待一尊神。一团闪亮的光包住了我们。我们收集到了能量。我们猛冲进一个黑洞洞的裂口,紧握住皮带飞速前行,脚下远远的深处发出空洞的巨响。砰的一声,黄褐色的灯灭了片刻,这期间轻薄的小球在黑暗中燃烧,发出热光——魔鬼凸出的眼睛,要么可能是我们的同行乘客吸的雪茄烟。

黄褐色的灯重新亮了起来。瞧,就在那边——一个身穿黑大衣的高个子男人站在小轿车的玻璃门旁边。我隐隐认出那张发黄的窄脸,还有隆起的瘦鼻梁。薄薄的嘴唇紧抿着,浓眉间有神情专注的皱纹。他听着另一个人向他解释着什么,那个人脸色苍白,宛如戴着一个塑料面具,留着带卷的小胡子,梳得整整齐齐。我能肯定他们在说三行体诗。你的邻座,那个身穿淡黄色外套、眼皮下垂的女士——她会是但丁的比阿特丽斯?从阴湿的地下世界出来,我们重新走进阳光之中。公墓远在郊外。高楼大厦越来越稀少。绿色没有了。我至今记得这同一个都市那时看上去就像印在一张旧照片上一样。

我顶着风沿着密实的树篱走。也是这么阳光灿烂、紧紧张张的一天,我们将掉头往北,到俄罗斯去。那里鲜花非常少,只有沟边的蒲公英开着星星一般的小黄花。灰白色的电线杆在我们快到时嗡嗡响。弯弯的电线那边,冷杉猛戳我的心。红色的沙地,房子的一角,我站立不稳,匍匐在地。

看!空旷的草地远远伸展,天空中一架飞机飞过,低吟鸣响,如风弦琴一般。它的玻璃翅膀在闪光。多美啊,不是吗?听啊——这是大约一百五十年前发生在巴黎的事情。一天清晨——是秋天,大街两边的树如密集的橘黄色浮云,飘进温和的天空——一天清晨,市场上商贩聚集,水果摊上摆满了露水闪闪的苹果,散发着蜂蜜和湿草的气味。一位白发已到耳际的老人在不慌不忙地编鸟笼,好安顿在寒风中扑腾不安的各种小鸟。后来睡意袭来,他躺在了一张草席上,这时玫瑰色的雾还没有散,遮住了市政厅黑表盘上的镀金时针。他还没睡着,有人开始猛扯他的肩膀。老人跳起身来,看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站在他面前。他又高又瘦,小脑袋,尖尖的小鼻子。他的马甲——白底黑条——纽扣扣歪了,扎辫子的带子也松开了,一条腿上的白色长袜皱皱巴巴地耷拉下来。“我要一只鸟,什么样的都行——小鸡也行。”年轻人说道,往鸟笼子那边不安地匆匆扫了一眼。老人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只小白鸡,鸡在他黑黝黝的手里软软地扑腾。“怎么回事——它病了吗?”年轻人问道,仿佛在说一头母牛一般。“病了?你这小滑头!”老人轻轻地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