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港(第2/3页)

“不,一点不复杂,”水手说道,“司炉的活是这样的——你有一只大铁桶,一个煤坑。你一开始就挖煤,先轻轻地挖,等煤开始自动往桶里溜时,你就使点劲挖。桶装满后,你就把桶放在一辆车上,推到司炉长跟前。司炉长的铁铲一响——刷的一声——炉门打开,铁铲又响一声——要明白,煤得呈扇形撒开,好均匀落到炉膛里。是件精细活儿。还得不停地看指针,要是压力下降……”

临街的一面窗户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头和双肩,头上戴顶巴拿马草帽,身上穿套白色西装。

“你好,宝贝利亚拉!”

他双肘支在窗框上。

“当然司炉房里是很热的,真正一个火炉——你只能穿短裤汗衫干活。活干完了,汗衫也就成黑的了。我刚才说到气压的事——炉膛里会长‘毛’,结成石头一样的硬块,你得用这么长的拨火棍捣碎它。很费劲。不过干完活后上到甲板上,就算在热带的太阳下也觉得凉爽。冲个澡,下去钻进你住的地方,往你的吊床上一躺——我告诉你,那简直是天堂……”

此时在窗子那边:“你听听,他口口声声说见我坐上了一辆小轿车。”(利亚拉激动得高声尖叫。)

和她说话的那个人,就是穿白色西装的那位先生,站在窗外,斜靠在窗台上。方窗框框住了他的圆肩膀,刮得干干净净的脸有一半照在阳光里——这是一个运道不错的俄国人。

“他一个劲地告诉我,说我当时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可我压根就没有淡紫色的连衣裙,”利亚拉喊着,“他却一再说‘zhay voo zasyur’(1) 。”

一直跟尼基京说着话的水手回头问道:“你难道不会说俄语吗?”

窗口上的那个人说:“利亚拉,那个乐谱我设法弄到了。记得吗?”

这情景好像是一个暂时的光环,提前准备好一般。好像有人觉得好玩,凭空造出了这位姑娘,造出了这番对话,造出了一个国外海港边的这个俄国小餐馆——一道光环,现出了一个不是假日的俄国边陲小镇。通过神奇隐秘的联想,尼基京觉得这个世界更为宽广。他盼望漂洋过海,停靠在那些神话般的港湾,每到一处,偷听到别人的心声。

“你刚才问我们走哪条航线?走印度支那。”水手不假思索地说。

尼基京沉思着从烟盒里轻轻抽出一支烟,木制的烟盒盖上刻有一只金鹰。

“走这条航线肯定很好玩吧?”

“你觉得呢?当然好玩啦。”

“那给我讲讲吧。讲讲上海,要么科伦坡。”

“上海?我到过那里。温暖的毛毛雨,红色的沙滩。像温室一样潮湿。但说到锡兰,路过,没有上岸——当时我值班,知道吧。”

那位白衣男人耸起双肩,隔着窗子和利亚拉说话,神情又温柔,又意味深长。她翘着头听,一只手摸着毛茸茸的狗耳朵。狗伸出火红的舌头,兴奋地急促喘气,从透着阳光的门缝往外看,颇像是在考虑值不值得在热腾腾的门槛上再躺一阵。这狗好像也在用俄语思考。

尼基京问:“这工作找谁申请呢?”

水手朝同伴挤挤眼,好像在说:“看,我说得他动心了。”接着他答道:“很简单。明天一大早你就去老港口,在二号码头找到让–巴特号轮船,找大副谈谈就行。我想他会雇了你。”

尼基京热情坦诚地望望水手光亮睿智的前额。“你从前在俄国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那人耸耸肩,不大自然地笑笑。

“他过去做什么?傻瓜一个罢了。”大胡子声音低沉地替他说道。

一会儿后,两人站起来。年轻一点的掏出钱包,放钱包的地方和法国水手一样,插在短裤的前面,裤带扣的后面。利亚拉过来朝他们伸出一只手(手心也许有点潮),不知什么事情逗得她尖声大笑。两只小狗在地上翻筋斗。站在窗口的那个男人转身走来了,心不在焉地轻轻吹着口哨。尼基京付了账,悠闲地出来走到阳光中。

下午五点左右,大海的蔚蓝色闪在小街小巷的尽头,刺得他的眼睛疼。公厕的圆形指示牌也在火一般闪亮。

他回到肮脏的旅馆,两手交叉,缓缓地伸到脑后,倒在床上,尽情享受在阳光中陶醉一天的幸福。他梦见又当了军官,漫步在克里米亚的山坡上,到处是乳草和橡木林,他边走边掐下蓟草毛茸茸的头。他梦中一阵大笑,笑得醒了过来。醒来一看,窗户已经变成了一抹幽蓝。

他探身窗外,望着凉爽的昏黑深渊,沉思起来。窗外有漫步的女人,其中有些是俄国人。好大的一颗星。

他整理一下头发,拿起地毯的一角擦掉圆头鞋尖上的尘土,看看钱包——只剩五法郎——那么出去再逛逛,享受一下单身汉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