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港(第3/3页)

傍晚比下午人多。通向海边的小街小巷里到处坐着人,都出来乘凉。姑娘头顶方巾,上面缀着亮闪闪的小饰品……眼睫毛一抖一抖……大腹便便的店铺老板叉开腿坐在麦秆椅子上抽烟,胳膊肘支在椅子后背上,衬衣的一边衣襟从没有扣好的马甲底下露出来,搭在肚子上。孩子们蹲下身子,借着街灯的光亮,把自己叠的小纸船放进沿着人行道流淌的小溪里。到处飘来鱼香和酒香。水手酒吧里露出一缕黄光,传来手风琴沉重的声音,手掌击桌的声音,金属的巨响。在地势较高的城区,沿着主街,晚上出来的人们边走边笑。洋槐树浓云一般的树阴下闪现着女人修长的脚踝和海军军官们的白鞋。紫色的晚霭里,各处咖啡店灯火通明,宛如烟花放出的五光十色的彩焰被定格了一般。小圆桌索性摆到了人行道上,条纹阳伞上落下梧桐树的黑影,映衬着伞下桌上的灯光。尼基京停住脚步,想来一大罐沉甸甸的冰镇啤酒。桌子后面,咖啡馆内,一把小提琴如泣如诉,声声揪心,为它伴奏的是一架竖琴,声如潺潺流水,不绝于耳。音乐越是平淡,越是动人心弦。

外面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面容疲倦的站街女,一身绿衣,晃动着她的尖头皮鞋。

我要喝一杯。尼基京下了决心。不行,不能喝……接着又下了决心……

这女人长着一双洋娃娃似的眼睛。那双眼睛,那两条修长好看的小腿,看上去好眼熟。这时只见她收拾好钱包,站起身来,好像急着去什么地方。她穿一件夹克衫一样的绿色丝织长外套,下摆一直盖到大腿上。她走了过去,斜着眼瞅了瞅演奏音乐的地方。

这真是太怪了,尼基京暗自思量。心念一动,宛如一颗流星划过脑海,他忘了要喝的一杯啤酒,立即尾随她拐进一条闪着昏暗灯光的小巷。路灯拉长了她的影子。影子映在一堵墙上,变斜了。她走得很慢,尼基京也不敢走快,怕走快了超过她去。

对,毫无问题……上帝啊,这可太妙了……

女士在路边停了下来。一个黑色的大门上方亮着一只暗红灯泡。尼基京从门边走过去,又折回来,绕着女士转一圈,停了下来。她咯咯一笑,用法语亲切地打招呼。

在暗淡的灯光下,尼基京看清了她好看却又疲惫的脸,玲珑的牙齿闪着湿润的光泽。

“听着,”他用俄语说,说得简单亲切,“我们认识好久了,何不说你我的母语呢?”

她扬起眉毛,用生硬的英语说:“英语?你说英语?”

尼基京仔细地看看她,然后无可奈何地又说了一遍:“得了,你懂,我也懂。”

她用法语问:“这么说,你是波兰人?”像法国南部的人那样把最后一个卷舌音拖得很长。

尼基京讥讽地笑笑,不再问了,把一张五法郎的纸币塞到她手里,快速转身,穿过广场的斜坡。不一会儿,他听见身后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呼吸声,还有衣服的索索声。他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广场上空无一人,一片黑暗。夜风吹起了一张报纸,擦过广场的石板。

他叹了口气,又笑了笑,两手攥成拳头,深深插进裤兜里。仰望满天星斗,只见忽明忽暗,像是有一台巨大的风箱吹出火星一般。他一边望着星空,一边下到海边。他在古老的码头上坐下来,双脚悬在码头边上,脚下便是月光照耀下起起伏伏的海浪。就这样坐了好长时间,头朝后仰着,两只手手掌摊开支在身后。

一颗流星划过长空,像心脏骤停那般来得突然。一阵强劲纯净的海风吹过他的头发,头发上闪起淡淡的夜光。


(1)  带俄国口音的法语,我向你保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