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故事(第2/3页)

“我是认真的,”评论家继续说,一步跨进他的外套里,“可以想出非常高明的办法来……谢谢,不过已经——”

“重返故乡,”安东·戈利耶说,“一位老师。他灵机一动,要为他班上的孩子们做一棵圣诞树。树顶上粘上一颗红星。”

“不,那是完全不行的,”评论家说道,“一个小故事,那么写手笔重了点。不妨给故事添点新气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挣扎。都用白雪皑皑的背景。”

“一般来说,写象征的东西要小心谨慎,”诺沃德沃尔赛夫闷声说道,“我现在有一位邻居——正人君子,党员,激进好战,可他还是用了‘无产阶级的各各他(2) ’这样的说法……”

客人走后,他在书桌旁坐了下来,一只又厚又白的手托住一只耳朵。墨水瓶旁立着一个方形玻璃水杯之类的东西,底部是鱼子酱模样的蓝色玻璃小球,三支钢笔插入其中。这个东西有十年或十五年之久了——它经历了各种动乱,周围所有的世事都已震碎了——里面的玻璃小球却没有丢失一颗。他选出一支钢笔,移来一张纸,再往底下垫了几张,这样写起来更为平整柔软……

“可是写什么呢?”诺沃德沃尔赛夫大声说道,随即一挺大腿推开椅子,在屋里大步走起来。左耳中一阵嗡嗡声,难以忍受。

那混蛋是故意那么说的,他心想,边想边往窗子那边走去,如同踏着刚才评论家走向窗边的脚步一般。

装模作样地向我进言……听他那嘲弄的口气……也许还以为我的创造力所剩无几呢……我还偏要写一个真实的圣诞故事……印出来后他一看就会想起来:“一天傍晚,我有一两件事去办,中间顺便拜访了他,信口建议说:‘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你应该描绘新旧秩序之间的斗争,以所谓的圣诞之雪为背景。从头至尾可以贯之以你在“边缘”系列中锲而不舍的主题——记得故事中图马诺夫的梦吗?那就是我所指的主题……’于是那一夜就诞生了如此一部杰作……”

窗户朝向一个庭院。月亮没有露脸……不,定睛一看,一缕辉光从远处一座昏暗的烟囱背后升起。院子里高高堆着木材,上面覆盖着一层闪闪发光的雪毯。一扇窗里亮着一盏绿色圆顶的灯——有人在伏案工作,算盘闪着微光,算盘珠子仿佛是用彩色玻璃做成的。万籁俱寂,突然间屋檐上掉下几块雪来。然后又归于一片宁静。

他感到一阵挠心的空虚。他一有创作冲动,这种感觉便随之而来。这一次空虚之中有想法在形成,在发展。一种新的独特的圣诞节……雪还是古老的雪,冲突则是全新的……

他听见墙那边响起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他的邻居回家了。那是个谨慎礼貌的人,骨子里的共产主义者。诺沃德沃尔赛夫恍恍惚惚一阵惊喜,觉得胃口大开,便赶快回到书桌旁坐下。情绪已经调动起来,展开故事的浓墨重彩也已经具备。他只须搭起一个框架,创造一个主题。圣诞树——就从它写起。他想象着,在一些人家里,家里从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后来遭遇恐怖之事,变了性情,难逃厄运(他想得非常清晰了……)。他们在树林里偷偷砍倒一棵冷杉,肯定是要把纸制的装饰品挂到树上去。如今已经没有地方去买那种金属丝了,圣以撒大教堂的阴影里也不再堆放着冷杉了。

传来一声敲门声,是垫着东西敲的,声音好似裹在布里一般。门打开了一道两英寸宽的缝。邻居头也没伸进来,得体地问道:“我能向你借支笔吗?一支钝笔也好,只要有就行。”

诺沃德沃尔赛夫借给了他。

“衷心感谢。”邻居说道,毫无声响地带上了门。

这种毫无意义的打搅不知怎的弱化了已经快要成熟的构思。他回忆起来,在“边缘”系列中,图马诺夫之所以思乡情切,是怀念从前节日的盛大壮观。简单的重复不可取。不巧又闪过一段回忆。最近一次聚会上,有位年轻女士对她丈夫说:“你在很多方面都颇像图马诺夫。”听了这话,他高兴了好几天。后来他和那位女士熟了起来,才知道那位图马诺夫原来是她姐姐的未婚夫。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大失所望。有位评论家告诉他,说他要写一篇文章论述“图马诺夫主义”。这还成了什么“主义”,算是吹捧至极了,再加个字变成什么“主义者”,也为俄语增光。然而这位评论家到高加索研究格鲁吉亚诗人去了。不过还有令人愉快的事情发生,比如有个名单如此而列:“高尔基、诺沃德沃尔赛夫、奇里科夫……”

在一部附有他全部作品(六卷作品,印有作者的肖像)的自传中,他描述了自己的父母地位卑微,他作为他们的儿子如何在这世界上取得成功的故事。其实他的青年时代很快乐。身体健康,有活力,有信仰,事事成功。自一本厚杂志登了他写的第一个故事起,到如今过去二十五年了。科罗连科喜欢过他。他不时遭到拘捕。一家报纸因他而倒闭。如今他人生的种种抱负早已实现。在刚出道的年轻作家群里,他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的新生活成就了他的一套《图马诺夫六部曲》。他的名字人人皆知,然而他的声望却很惨淡,很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