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小矮人(第3/9页)

一只大碗里养着三四条金鱼,鱼儿看上去像是用橘子皮裁成的,嘴一张一张,鳍一闪一闪,她懒懒地用指甲盖弹着鱼缸玻璃。就在这时候,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肖克(歪戴着帽子,一缕棕色的头发盖在眉毛上)抱着一个缩成一团的小家伙进来了。

“总算抱到家啦。”魔术师叹口气说道。

诺拉飞快地想:是个小孩,迷路了,让他找着了。她的黑眼睛湿润了。

“咱们得收养他。”肖克轻声说,在门道里磨蹭。

突然间那小东西醒了过来,咕咕哝哝说了点什么,怯生生地摩挲着魔术师戴着硬领的前胸。诺拉看看套着麂皮鞋罩的小靴子,又看看小小的圆顶礼帽。

“要忽悠我没那么容易。”她冷笑一声说。

魔术师带着责备的神情看看她,然后把弗雷德放到长毛绒沙发上,给他盖上一条旅行毛毯。

“布隆迪内特打了他。”肖克解释说,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拿个哑铃砸他,正好砸在肚子上。”

诺拉和没生过孩子的女人一样,向来心软,一听这话,特别同情,险些掉下泪来。她立刻当起了小矮人的妈妈,给他喂饭,给他喝了一杯葡萄酒,用古龙水擦他的额头,还用香水湿润他的太阳穴和婴儿一般的耳根。

第二天弗雷德醒得很早,在陌生的屋子里转了转,跟金鱼说了会儿话,轻轻地打了一两个喷嚏后,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凸窗的边上坐下来。

迷迷蒙蒙的雾,带着水汽,洗着伦敦的灰色屋顶。不远处一扇阁楼窗朝外打开,窗格玻璃上落下闪烁的阳光。一辆汽车按响喇叭,声音回荡在黎明的清新和温柔中。

弗雷德一门心思地想着昨天发生的事。两个杂技女孩的笑声奇怪地和肖克太太带着香气的冰冷双手混合在一起。起初他受到了虐待,后来又得到了爱抚。而且你听好了,他是一个很有爱心、很有热情的小矮人。他现在一门心思地想着有朝一日能从一个强壮、野蛮的男人手里救下诺拉,那个男人很像那个穿着白色紧身衣的法国人。在他凌乱的思绪中,浮现出一个十五岁的矮人女孩,有一段时间他和她同台演出。她是个脾气很差的小妞,长着个尖鼻子,身体也不太好。两个人一上台,观众就觉得他俩是订了婚的一对。他还得亲密地搂着她跳探戈舞,这让他恶心得浑身发抖。

又一声孤寂的喇叭响起,飞快地掠过。阳光开始把雾散在伦敦城温柔的大街小巷中。

七点半左右,公寓恢复了生机。住所里有了响动。肖克先生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出门去了,去哪儿也不知道。餐厅里飘来培根和鸡蛋的香味。肖克太太梳理了头发,穿着一件绣有向日葵的宽大晨衣,出现在餐厅里。

早餐后她递给弗雷德一支醇香扑鼻的烟,烟蒂像红色的花瓣。然后她半闭起眼睛,让他给她讲讲他的经历。他讲了一段又一段,细小的声音有点低沉。他说得很慢,字斟句酌。说来也怪,这种没有经过事先安排的稳重谈吐非常适合他。他坐在诺拉脚边,低着头,神情庄重,不慌不忙地娓娓而谈。诺拉斜躺在长毛绒沙发床上,双臂甩在后面,露出尖尖的光胳膊肘。小矮人说罢他的故事,不再言语,但仍然把他的小手掌这么翻一下,那么翻一下,像是言犹未尽。他穿着黑色夹克,歪着脸,肉乎乎的鼻子,茶色的头发,一直通到脑后的头发中缝,诺拉看得隐隐心酸。她透过眼睫毛瞧着他,竭力想象那边坐着的不是一个成年侏儒,而是她实际上不存在的小儿子,正在对她讲在学校里受同学欺负的事情。诺拉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就在这时候,忽然心念诡秘地一动,她想起了别的事情,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报复她丈夫的想法。

弗雷德感觉到了在他头发里轻轻蠕动的手指,先是坐着没动弹,接着觉得很兴奋,默默地舔自己的嘴唇。他两眼斜望过去,盯着肖克太太拖鞋上的绿绒球,怎么也移不开目光。突然间,一切都动了起来,动得又兴奋,又荒唐。

那一天秋日高照,青雾袅袅的伦敦显得特别可爱。温和喜悦的天空映在平整的柏油马路上,街道口上光滑的邮筒闪着深红色。公园里挂毯一般的绿树丛中闪过小汽车,带着低低的嗡嗡声驶了过去。这个城市流光熠熠,呼吸着甜美温暖的空气,只有在地下,在地铁的站台上,才能找到一块凉爽的地方。

一年中的每一天都是一份礼物,只献给一个人——最幸福的那一个。别人都利用属于他的这一天,享受阳光,或埋怨下雨,却不知道这一天到底是属于何人的。那个有幸拥有这一天的人,自然得意,也为他的好日子不为别人所知而高兴。任何人都无法预知哪一天会落在他的头上,也无法预知会有哪一件小事让他永远铭记:也许是阳光如波映在临河的一堵墙上,也许是旋转飘落的一片枫叶。常见的是,只有在追忆往昔时,他才能认识到他的 那一天;这时已经不知过去多久了,遗忘了的那一天早已从日历上被扯下来,揉成一团,扔在书桌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