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小矮人(第4/9页)

上帝把一九二○年八月里的那个快乐日子赐给了弗雷德·多布森,一个穿着鼠灰色鞋罩的小矮人。那天是以一声悠扬的汽车喇叭开始的,接着是远处一扇窗户朝外打开。孩子们散步回家,惊得上气不接下气,告诉他们的父母,说他们碰上了一个小矮人,戴着圆顶礼帽,穿着条纹裤子,一只手里提着一根手杖,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双茶色手套。

土豆小矮人热烈地吻别了诺拉(她在等客人)后,就出了门,来到宽阔平整的大街上。街上洒满了阳光,他马上明白了,整个城市原来是为他创造的,只为他一个。兴高采烈的出租车司机扳倒计程器的铁标,发出一声低响,街道开始往后流动,弗雷德不时从皮革座位上溜下来,同时还低声又笑又叫。

他在海德公园门口下了车,毫不理会周围投向他的好奇目光,迈开碎步,只管往前走,走过了几张绿色的折叠椅,走过了水池,走过了幽幽隐在榆树和椴树下的大片杜鹃花丛。花儿下面是草地,鲜艳柔嫩,像台球桌上铺的桌布。骑警策马经过,坐在马鞍上轻轻地上下晃动,黄色的皮绑腿吱吱作响。他们胯下坐骑的瘦长马脸一扬一扬地跳动,马嚼子叮叮当当响。昂贵的黑色小轿车车轮飞转,闪着令人眩晕的光,稳稳地驶过林荫道。斑驳的树荫投在地上,如同盛开的紫罗兰织成的花边。

小矮人一边走,一边呼吸着阵阵温暖的汽油味,也闻着树木的气味。树木分泌了过于丰盛的新鲜树液,闻起来好像腐烂了一般。他挥动手杖,噘起嘴唇,像是要吹口哨。轻松自由的感觉太强烈了,让他不能自已。他的情人含情脉脉地送他出门,但匆匆忙忙,还紧张得大笑。他从中看出来她非常害怕,怕那位经常来她这里吃午饭的老父亲,要是让他发现家里有个陌生的男人,他会起疑心的。

这一天到处都能见到他:在公园里,一个红脸蛋的保姆,戴着浆过的无边女帽,不知为何请他在她推着的婴儿车上坐了一程。一家大型博物馆里,所有的展厅他都去了。他站在隆隆作响的电动扶梯上缓缓上行,扶梯从低处冒出来,带出的风吹过一张张鲜艳的海报。他又进了一家专卖男士手帕的高档商店,还被一位好心人抱起来放到一辆双层游览大巴的敞篷顶层上。

不久他累了——一切都在动,都在闪光,弄得他头晕目眩。大家见他就笑,瞪着眼睛盯住他看,他紧张得受不了。自由、骄傲、幸福,这么多丰富的感觉一直陪伴着他,他必须静下来仔细想一想。

终于饿了的弗雷德进了一家熟悉的餐馆。这家餐馆是各种演员聚会的地方,他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惊奇。他环顾四周,看来的都是哪些人。他看见了那位呆头呆脑的老丑角,已经喝醉了;也看见了那个法国人,昔日的仇敌,现在还冲他友好地点头。看着看着,小矮人多布森先生大彻大悟了,从今往后,他永远不再登台了。

这地方光线昏暗,里面的灯不够亮,外面的日光也没有滤进来多少。那个呆头呆脑的老丑角活像个破了产的银行家,那个杂技演员身着便装,模样很怪,好像穿着便装很不舒服似的,两人在不声不响地玩骨牌。那个西班牙舞女戴着车轮般的宽边帽,帽子在她眼睛上投下了一片蓝色的阴影。她跷着二郎腿,一个人坐在屋角里的一张桌子旁。还有五六个弗雷德不认识的人。他端详一番他们的脸,常年涂抹的化妆品把那些脸都漂白了。这时服务生搬来一个靠垫,让他支起来坐高一点,然后换了桌布,麻利地摆好餐具刀叉。

突然间,在餐馆的幽暗深处,弗雷德认出了魔术师灵巧的侧影。他正跟一个高大肥胖的老头说话,看派头是个美国人。弗雷德没料到在这里碰上肖克——肖克从来不进小酒吧——所以他事实上完全忘了还有魔术师这么个人。现在他觉得特别对不起可怜的魔术师,本打算把一切都隐瞒下来,可转念又想,诺拉无论如何不会骗人,她很可能会把那个晚上的事告诉她丈夫(我爱上了弗雷德·多布森……我要离开你……)——让她这么去坦白,太困难了,太别扭了,此事不能叫她担当。难道他不是她的骑士?难道他不为她感到骄傲?那么由他出面把这件痛苦的事告诉她丈夫,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不论她丈夫多么可怜,都得告诉他。

服务生给他端来了一份腰子馅饼,一瓶姜汁啤酒,还多开了一盏灯。华丽的灯饰上落满灰尘,水晶花灯闪烁着亮光。小矮人远远看见一道金色的灯光映亮了魔术师前额上一缕栗色的头发,他近乎透明的柔软手指忽而在亮处,忽而在暗处。和他说话的那个人站起来,抓了抓裤带,讨好地咧嘴笑笑,肖克就陪着他去衣帽间。那个美国胖子戴上一顶宽边帽,抓起肖克轻飘飘的手握别,然后一边仍在往上拉裤子,一边朝店门走去。门一开,立刻亮出一条缝,外面天色还早,餐馆里的灯光显得更加昏黄。门砰的一声沉重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