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第2/5页)

最后,他像往常一样迟到,乘电梯上楼,这时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慢慢长高,向上伸展,直到他的头触到六楼时,这才像个游泳者一样停住双腿。这时他又恢复了正常的高度,进入大卫明亮的房间。

大卫上课时总喜欢玩弄点什么东西,但除此之外,还是比较专心的。他因在国外长大,俄语说得艰难而晦涩。一遇到要表达什么重要事情,或者与他那个嫁给柏林商人的俄罗斯母亲说话时,就立即说起德语来。伊万诺夫对德语知之甚少,只能用俄语讲解数学,偏偏教材上用的又是德语,这自然给他造成了一定的混乱。每当他看见小男孩那双边缘长满金色绒毛的耳朵,便试着去想象他在大卫心目中引起的厌烦和憎恶不知到了何种程度,这让他十分苦恼。他明白自己的外貌——满脸疙瘩,是feu du rasoir(1) 皮疹;穿一件闪亮的黑夹克,袖口处污渍斑斑——他听到自己故作欢快的语调,清嗓子的声音,还有大卫根本听不到的声音——那是他长期不适的心脏浮躁却尽职的跳动声。课一结束,小男孩就会迫不及待地给伊万诺夫看些什么,比如一本汽车目录簿,或是一部相机,或是一个在街上捡到的可爱的小螺丝钉等,这时伊万诺夫总是竭力表现一下他在这方面的学识。可是说来伤心,他对那些被称为科技产品的人造物天生就没有多少亲近感,因而他对这些东西的评论总是似是而非。这样一来,大卫总是一边用充满狐疑的浅灰色眼睛盯着他,一边迅速拿回那个似乎正在伊万诺夫手中呜咽的物件。

然而大卫并非毫无感情。他对不同寻常的事物不感兴趣是可以理解的——伊万诺夫想,因为我自己看起来也是木讷冷漠、了无情趣的小伙子,从不与人分享自己的爱好、想象和恐惧。我童年时期所有的表达也不过是一次激动的个人独白而已。你也许因此会得出下面这个三段论:孩子是最完美的人;大卫是一个孩子;大卫是完美的。他有如此可爱的眼睛,有这样可爱眼睛的孩子不可能一门心思地只考虑各种机器零件的价钱,或如何攒到足够的赠券去换商店里价值五十芬尼的免费商品。他脑子里一定会储存着别的东西:比如童年时代的鲜活记忆,点点滴滴尚在心头。但他从来不说童年,正如我小时候也从来不说童年一样。可是几十年以后呢?比如到了一九七○年(如此遥远的年代!就像个电话号码),他也许会碰巧看见挂在他床头上方的画——一个僧人正在吞食一个网球——他会觉得多么震撼,他会对自己的存在多么惊异!伊万诺夫没有完全想错,大卫的眼睛里的确不乏一定的梦幻色彩,不过那是隐藏起来的调皮梦幻。

大卫的母亲走了进来。她头发金黄,性情敏感。昨天她在学西班牙语,今天她不吃饭,只喝橘汁。“我想和你谈谈。你请安坐。大卫,到一边去。课上完了吧?大卫,去吧。我想说的是,大卫的假期快到了。如能带他去海边,那就比较好。但遗憾的是,我不能亲自带他去。你愿意带他去吗?我信任你,而且他也听你的话。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可以多说说俄语。其实他跟现在的孩子一样,就是个小小sportsmann(2) 。你意下如何?”

伊万诺夫颇为踌躇,但他并未说出来。他上次看到大海是在一九一二年,那还是十八年前他读大学时候的事了。当时去的那个度假胜地是爱沙尼亚的亨格堡。松树、沙滩、银灰色的海水伸向天际——啊,极目良久望不到头,下水好久才到及膝深的地方!这次去的地方应该也属波罗的海,只不过位于不同的海岸罢了。不过,我最后一次游泳可并不是在亨格堡,而是在圣彼得堡城外的路加河里。农民们从水里跑出来,两腿弯曲,宛如青蛙,双手交叉,遮着羞处:羞怯的田鼠。他们牙齿打颤,赶紧把衬衫套在湿漉漉的身上。傍晚时分在河里游泳倒是很惬意的,尤其是在暖暖的雨水下。雨滴打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无声的涟漪,朝四周扩散开去,一层连一层,荡遍整个水面。不过我更喜欢脚触及河底的感受。出来再穿鞋袜时,不让鞋底沾上泥真是太难了。耳朵里进水了,就不停地单腿跳,直到它像一滴令人发痒的眼泪一般从耳朵里流出来。

出发的日子很快到了。“你穿那样的衣服会很热的。”大卫的妈妈说道。她前来道别,看了一下伊万诺夫的黑西装(那是他朋友去世时他穿的衣服)。火车非常拥挤,他柔软的新衣领(这是他为了这次夏季出行而做出的一次小妥协)就渐渐变得又紧又湿。大卫兴高采烈,头发两边梳得整整齐齐,正中间一小绺迎风飘舞,开领衬衫也迎风鼓荡。他站在车厢走道的窗子边向外张望,火车弯曲前行,可以看到弯成半圆形的前部车厢,还能看见斜靠在窗框上的乘客的头。这时汽笛鸣响,车轮急转,火车又直行起来,驶进一片山毛榉树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