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第3/5页)

度假的房子位于海滨小镇的后方,是一座简易二层小楼,院子里种了些红醋栗矮树丛,一排栅栏把院子和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分开。一个留着黄褐色胡须的渔夫坐在一截圆木上,在夕阳下眯着眼睛,给他的渔网涂焦油。他妻子把他们领上楼。地板是赤褐色的,家具也很低矮,墙上挂着飞机螺旋桨上的一大块残片:“我丈夫以前在机场工作过。”伊万诺夫从包里取出他单薄的亚麻衣服、剃须刀,还取出一卷残破的帕纳费丁版本的普希金著作。大卫从网里拿出他的五彩球,球到处乱蹦,差点把架子上的一个带角的贝壳撞了下来。女房东端来茶和比目鱼,大卫急匆匆地吃了点。他迫不及待要去看大海,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

他们走了一刻钟,下到了海滩。伊万诺夫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烈不适:先是一阵发紧,接着像被掏空了一般。远处,平静的烟蓝色大海上有一艘小船,看上去幽暗而孤独,令人心寒。这只船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无论他往何处看,似乎都有那艘船的影子,随后往天上看,船的影子才消失。这时暮色昏沉,周围的一切都暗淡起来,他觉得目力也不好使了,双腿踩在沙子上吱吱作响,一阵阵发软,好生奇怪。什么地方传来管弦乐队演奏的声音,不过离得太远,声音显得低沉而微弱。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大卫在海边挑了一块地方,预订了一间第二天用的柳条帐篷屋。回去的路是上坡,伊万诺夫的心一会儿飘移而去,一会儿又匆匆回来按他的期待凑合着工作一阵,接着又逃之夭夭。一路上他就这样一边闻着栅栏边荨麻散发出的亨格堡气息,一边忍受着痛苦与焦虑的煎熬。

大卫穿了件白色的睡衣,伊万诺夫为了节约起见,就不穿睡衣裸睡。一开始,寒冷的地气穿透干净的被单,使他感到愈发不适,不过睡着后就好多了。月光偷偷地爬上洗涤池,选中了池上玻璃杯的一个面,反光开始爬到墙上去。那一晚,还有以后的几个夜晚,伊万诺夫模模糊糊地想到很多事情,其中之一是幻想这个正睡在他旁边床上的男孩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十年前,在塞尔维亚,他唯一爱过的那个女人——别人的妻子——怀了他的孩子。她流产了,结果精神错乱,满嘴胡话,不停地祷告,第二天晚上就死去了。要不是这样,他就会有个年龄和大卫相仿的儿子。早上,大卫正穿泳裤的时候,伊万诺夫看到他那牛奶咖啡色的皮肤(那是在柏林的湖边晒出来的)在腰部以下突然都变成了白皙的儿童肤色,心里不禁一动。他决定不让孩子只穿泳裤去海滩,大卫很惊讶,操着德国人的哭腔争辩说以前在别的度假胜地人人都是这样的。伊万诺夫觉得奇怪,但没有立刻让步。现在他无精打采地躺在沙滩上,一副城市人惆怅的样子。太阳高照,海水耀眼,让他有点头晕。一阵热辣辣的刺痛掠过他软呢帽下的头顶,他觉得要被活活烤熟了。但他仍旧不愿脱去夹克衫,这不仅是因为很多俄罗斯人都是如此,“在女士面前只穿吊带背心”不好意思,也是因为他的衬衣实在太破旧了。第三天,他突然鼓起勇气,偷偷用眼睛的余光环顾了一下四周,脱下了鞋子。他坐在大卫挖的一个坑里,拿张报纸铺在胳膊肘下,聆听那些艳丽的旗子在风中猎猎作响,或者略带羡慕地盯着那一千多个以各种姿态躺在阳光下的棕色身体。其中一个女孩尤其惹眼,身材犹如金属铸就,皮肤晒得几近黑色,眼睛明亮迷人,指甲白得像猴子的一样。伊万诺夫一边盯着她看,一边努力想象着晒到这种程度会是什么感觉。

一经允许,大卫就扑腾着游走了。伊万诺夫走到浪边,看着他在水里窜上窜下。每当更大的巨浪向他涌来,他就赶紧往后跳,免得打湿了裤子。他想起在俄国的一个同学,他的一个亲密伙伴,很会用小石子打水漂。他能使石子在水面上打出两次、三次、甚至四次水漂。但当伊万诺夫试着给大卫演示时,石子总是扑通一声就钻到水里去了。大卫一阵大笑,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一下子就打出了不是四个,而是至少六个漂亮的水漂。

几天后,神思恍惚的伊万诺夫(他眼神游离不定,反应总是慢半拍)看到一张明信片,是大卫写给他妈妈的,没写完,放在了窗台上。大卫写道,他的家庭教师可能病了,因为他根本不游泳。就在当天,伊万诺夫采取了重大举动:他搞了件黑色泳衣,一到海滩,就躲进海边的小屋里,小心翼翼地脱掉衣服,穿上那件针织泳衣。走到阳光下的时候,他那苍白的皮肤和毛茸茸的双腿让他感到一阵沮丧和尴尬。可是大卫却赞赏地看着他。“好哇!”伊万诺夫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兴高采烈样子,高声喊道,“出发吧!”他走到及膝深的地方,往头上溅了些水,然后张开手臂,继续往前走。眼见海水越来越高,他的心也抽搐得越来越紧。最后,他用拇指捂住耳朵,用其余的手指捂住眼睛,慢慢地蹲进了水里。海水冰凉沁骨,冷得他又一下子跳了出来。他躺在沙滩上瑟瑟发抖,全身上下疼痛难忍。过了一会儿,太阳照得他暖和了一点,他这才缓过劲来。不过从此刻起,他发誓不在海里游泳了。他懒得动,连衣服都不想穿。他闭紧双眼,眼前出现一片红色的背景,掠过几个光点。火星上的运河纵横交错,他一睁开眼,湿漉漉的银色阳光便在睫毛间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