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烟(第2/3页)

台灯照亮了一本油布封皮的练习本。旁边一张落满墨水斑点的吸墨纸上放着一叶剃须刀片,刀片孔里落满一圈灰尘。灯光还落在一枚别针上。他掰开别针,顺着舌头舔剔的方向,把那一小块牛肉挑出来,咽了下去——胜过任何的美味。随后那个得到满足的器官平静了下来。

突然,一只美人鱼似的小手从外面伸到了门上的水纹玻璃上,门扇抖动着被拉开,他姐姐乱发蓬松的头探了进来。

“亲爱的格里沙,”她说道,“做个天使,从父亲那儿弄点烟来吧。”

他没有回答,她睫毛浓密的湿润眼皮眯成了一条线(不戴角质架眼镜的话,她的视力非常差),想看看他是否在沙发床上睡着了。

“给我弄点烟来吧,格里沙,”她又说,求得更见可怜了,“唉,求你了!昨天刚吵完,我现在不想找他。”

“也许我也不想呢?”他说。

“快去,快去,”姐姐亲切地说道,“快点去吧,亲爱的格里沙!”

“好吧,你别说了。”他总算答应了。他姐姐小心地合上门,消失在玻璃后面。

他又检查了一下他那块被灯光照亮的小岛,充满希望地想起他曾在某个地方放了一盒烟,是有一天一个朋友来碰巧落下的。闪闪发亮的别针不见了,原先放别针的地方放着半打开的练习本(就像睡着的人睡着睡着换了位置)。也许放在我的书中间了。书架在书桌上方,灯光只能照到书脊。都是一堆胡乱堆上的垃圾(绝大部分是垃圾),政治经济手册(我想要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可是父亲最终赢了)。也有一些他喜爱的书,曾有益于他的心灵:古米廖夫的诗集Shatyor (《帐篷》),帕斯捷尔纳克的Sestra moya Zhizn’ (《生活,我的姐妹》),加斯达诺夫(1) 的Vecher u Kler (《克莱尔家的夜晚》),拉狄格(2) 的Le Bal du Comte d'Orgel (《欧杰尔伯爵的舞会》),西林(3) 的Zashchita Luzhina (《卢仁的防守》),伊里夫和彼得罗夫(4) 合写的Dvenadtsat' Stul'ev (《十二把椅子》),还有霍夫曼(5) 、荷尔德林、巴拉丁斯基,以及一本旧的俄罗斯旅游指南。那种轻柔神秘的冲动又来了一次。他聆听着。这感觉还会来一次吗?他神经高度紧张,思维逻辑都混乱了。他缓过神来后,花了好长时间回忆他为什么站在书架旁摸着书。一个蓝白相间的袋子夹在桑巴特教授(6) 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之间,打开一看,是空的。唉,只好放回去,里面没有东西。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他穿着破旧的卧室拖鞋,短裤松垂,无精打采地拖着脚,几乎无声无息地从卧室走到了门厅,摸了摸门闩。梳妆镜底下的平台上,挨着客人漂亮的米色帽子,有一张皱皱的软纸:是玫瑰花的包装纸,花已经打开了。他在父亲的外套里翻找,手指抖抖索索地插进一个陌生口袋里,那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世界。他以为在口袋里会找到一个备用的烟盒,但没有找到,便知道父亲已有防范。没办法了,我必须去找他要。

这时他的梦游行程又到了一个不确定的点,再度陷入迷雾地带。这一次他体内再次出现的冲动具有强大的力量,是比所有外部的感知都活跃,以致他都没认出镜子里的人是谁。镜子里只见一个肩膀软塌塌的年轻人,没有刮过的苍白脸颊,红耳朵,无声无息地滑了过去,这正是他的模样和面容啊。他赶紧回过神来,进了餐厅。

餐厅里,父亲就坐在餐桌旁,女仆去睡觉之前往桌上放了晚间茶,已经放了很久。父亲的一只手捻着有几缕已经花白了的黑胡须,另一只手高高举着夹鼻眼镜,食指和拇指捏着眼镜的弹簧夹子。他坐在那里研究一份巨大的柏林地图,被折得很破旧了。几天前,在几个朋友家里有过一场激烈的俄罗斯式争论,争的是从一条街步行到另一条街最短的路是哪一条——顺带一提,这两条路争论的人谁也没去过。现在看他父亲皱着个脸,神情又惊又气,鼻翼两侧拉出了粉红色的八字纹,可以断定老人家这回是争输了的。

“你在看什么?”他问道,打量儿子一眼(也许他心里希望我坐下来,揭开茶壶的保温罩,给他倒一杯茶,也给我自己倒一杯)。“香烟?”他又问道,还是询问的口气,注意到儿子在往香烟那边看。儿子已经走到父亲身后去了,要拿放在桌子另一头的烟盒。但是父亲已经把烟盒推到另一头去了,一时间有点尴尬。

“他走了吗?”这是他问的第三个问题。

“没有。”儿子答道,伸出软软的手抓了一把香烟。

走出餐厅的时候,他注意到父亲整个身子转了过去,看着墙上的挂钟,仿佛挂钟说了什么似的。接着转回身来——但这时我正在关的那扇门合上了,我没有看见他最后做了什么。我没有看到他最后做了什么,我心中又想起了别的事情。还是和刚才一样,遥远的大海,姐姐通红的小脸,再就是澄澈夜幕边缘上听不真切的隆隆声——不知为何,每一样东西都有助于形成最终的景象。我的灵魂仿佛被一场无声的爆炸点亮了,我极其清晰地看到了未来自己对往昔的回忆。我突然明白,将来有一天我会不得不回忆起我父亲令人心酸的双肩,就像回忆起当年饭桌上的争吵太厉害时,死去的母亲总是紧按两鬓,泪流满面。那情景残酷无情,历历在目,难以抹去:父亲心情郁闷地靠在那张破旧的地图上,穿着家里保暖的夹克衫,上面满是灰尘和头皮屑。这一切极有创意地和最近的景象混在一起:青烟滞留在潮湿屋顶上的枯叶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