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制片人(第3/7页)

他在外表上缺乏吸引力。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你们熟悉的俄国将军的样子,没有一点和善、魁梧、凸眼、粗颈的样子。他身材瘦弱,五官鲜明,嘴上一道短髭,头发剪成俄国人所谓的“刺猬”型:又短又硬,笔直,密实,耸立而整洁。多毛的手腕上戴着一圈细细的银镯,他递给你的香烟要么是纯粹的俄国自造烟,要么是带李子干气味的英国“卡普斯腾”牌——这个牌子他念出来就是这样的音(5) ——烟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个宽大的黑皮旧烟盒里,这个烟盒曾伴他经历过无数战役,受过的硝烟洗礼应是可想而知的。他为人极其客气,从不招摇。

每当“斯拉夫斯卡”在她众多的“艺术资助人”家里“搞接待”时(有一位波罗的海的什么男爵,一位首任妻子曾是歌剧《卡门》名角的巴克拉克医生,还有一位是个老派俄国商人,正在通货急剧膨胀的柏林生意兴隆,以十英镑一栋的价格买下一幢连一幢的房子),她毫不起眼的丈夫会一声不响地穿梭在客人中间,要么给你端上一份腊肠黄瓜三明治,要么送来一小杯淡霜颜色的伏特加。“斯拉夫斯卡”歌唱的时候(她在这样的非正式场合下,总是坐着唱,一拳支腮,另一只手摊掌托肘),他会远远站在一边,要么靠在什么东西上,要么踮着脚尖踱向远处的一个烟灰缸,将它拿来轻轻摆在你座椅的宽大扶手上。

我认为,从艺术角度看,他如此不露声色,做得过了头,无意间有奴颜婢膝之嫌——如今看来倒是恰到好处。不过他当然是希望把自己的存在建立在对比原则上,也常以此取得激动人心的效果。他会从一些美好的迹象中——有人头一偏,眼睛一转——准确地得知屋里远处的某人正在请一位新来宾注意一个令人神往的事实:眼前这位低调谦恭的人竟然是一场传奇式的战争中功勋卓著的英雄(曾单枪匹马攻城掠地,以及类似的事迹)。

德国的电影公司,当年就像毒蘑菇一样纷纷冒出(那时候光的孩子还没有学会说话),通过雇用俄国流亡人士找到了廉价的劳动力。那些俄国流亡人士,希望和工作全都在过去——也就是说,这是一帮完全虚幻的人——让他们来代表影片中“真实”的观众。一个幻觉紧接着另一个幻觉,让敏感的人产生住在镜子宫里——或者不如说住在镜子囚室里的印象,一时分不清孰为镜子,孰为己身。

说来也是,我只要想起“斯拉夫斯卡”在柏林和巴黎唱歌的地方以及在那里见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就会觉得我仿佛在对某部旧电影进行色彩和声音的技术处理。影片中的生活是一阵灰色的振动,葬礼上的惊慌奔走,只有大海带上了颜色(一种病态的蓝色),后台某种手动的机器模仿着与画面不同步的海浪拍岸声。一个故事中的人物,形迹可疑,受到救援组织的憎恨。这人是个秃顶男子,眼露凶光,双腿盘坐,像个上了年纪的胎儿一般,缓缓地飘过我的视野,然后神奇地落在后排一个座位上。我们的那位伯爵朋友也在,全身从高领到脏鞋罩都可看见。还有一位可敬却又俗气的神甫,宽厚的胸上一枚十字架在微微起伏,坐在第一排,两眼直视前方。

一提“斯拉夫斯卡”这个名字,我头脑里就浮现出那些右翼庆典节目,其性质和她的听众一样虚幻。一个多面手的艺人,取了个斯拉夫假名,是个吉他高手。这种人在音乐厅演出中常是最先出场的廉价艺人,在这里反而极受欢迎。他的乐器装有玻璃面板,上面缀着闪亮的小饰品,腿上穿着天蓝色的丝裤,他后面的演出者也大体都是如此打扮。有个大胡子的老无赖,穿着一件下摆裁成圆形的破旧外衣,从前是“神圣俄国至上会”的会员,常做主持人,把“以色列之子”和“互济会”(两个秘密的闪族人组织)对俄国人民的所作所为作一番生动的描述。

现在,女士们,先生们,我们高兴而又荣幸地请到——这时她就会站在那边,背后是棕榈树和国旗组成的难看背景。她用苍白的舌头舔湿浓妆艳抹的嘴唇,戴着小山羊皮手套的手悠闲地握起来,放在紧身衣收束的腹部。她那位固定的伴奏,脸上像大理石一般冷静的约瑟夫·莱温斯基,追随着她的歌声,从沙皇御用的音乐厅到卢那察尔斯基同志的沙龙,再到君士坦丁堡一些无名的地方,弹出一串跳板般的音符,组成简短的引子。

有时候,唱歌的地方要是个正经地方,她就会先唱国歌,再唱她那些有限却广受欢迎的曲目。免不了会有那首哀怨的《去卡露加的老路》(第四十九里处有株雷劈过的松树),还有开头是“我的俄罗斯深埋雪中”的那一首,俄文的歌词印在德文翻译前面。再就是那首古老的民谣(一位平民写于八十年代(6) ),唱的是一个土匪头子和他可爱的波斯公主,后来他的手下抱怨他儿女情长,他就把公主扔进了伏尔加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