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诗人(第3/5页)

“让佩罗夫这个名字,”主席结束发言时说道,“永远不要被俄国思想界忘记。丘特切夫说过,普希金将被我们的国家当作初恋永远记住。那么就佩罗夫而言,我们可以说他是俄罗斯自由的初次体验。在眼光肤浅之人看来,这种自由似乎仅仅反映在佩罗夫诗歌意象的无比繁杂上,这让艺术家着迷,民众却不以为然。可是我们呢,代表着比较清醒的一代,倾向于为我们自己破译其诗句中更深刻、更重要、更具人性、更有社会价值的意义,比如以下诗句:

当最后一场雪盖住了墓园围墙的阴影,

我家邻居那匹黑马的外衣

在敏捷的四月阳光下闪烁着敏捷的蓝光,

小水坑像一座座天堂,托在大地的黑色掌中,

这时我的心跳了出来,穿着破烂的外衣,

去看望穷人,看望盲人,看望愚笨的人,

弓身为了饱腹,辛勤劳苦,

所有这样的人,因忧愁或欲望呆滞了目光,

看不见雪中的洞,蓝色的马,神奇的水坑。”

他的话迎来一阵掌声,不过突然之间,掌声骤停,接着传来阵阵不和谐的笑声。原来主席发言余音未尽、正返回座位时,那个留着大胡子的陌生人站起身来,频频点头接受鼓掌,还伸出一只手笨拙地挥舞致意,脸上的表情既有合乎规矩的谢意,也有不耐烦的样子。斯拉夫斯基和另外两位工作人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架开,可是台下人群深处升起了喊叫声:“不要脸,不要脸!”“Astavte starika(把老人放开)!”

我在一种记述中发现这样的暗示:台下观众里有心怀叵测之人。但我认为,大众的同情心和报复心都是说来就来,这就足以说明台下是同情和报复轮番交替的。那老头又要应付架他的三个人,又要尽量保持行为举止不失体面,所以当那几个并不是真心要架他出去的人放手后,他重新坐上了刚才打斗时弄翻的钢琴凳,台下发出了满意的咕哝声。可是话说回来,这么一闹,大会的庄重气氛算是彻底被破坏了。观众中那些爱吵闹的年轻人开始尽情嬉闹。主席鼻孔抽得直哆嗦,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两个便衣特务从大厅里两处不同的据点警惕地互换眼色。

主席演讲之后,会计向大家报告收到捐款的账目。捐款来自各个机构和个人,为的是在郊区一个公园里建一座佩罗夫纪念碑。那老头不慌不忙地拿出一点纸头和一支又短又粗的铅笔,将纸头在膝盖上摊开,开始核对正在报告的数字。这时佩罗夫的姐姐的孙女出现了,在主席台上站了一会儿。大会组织者原来就对议程中的这一项颇感头疼,原因是这个要站到台上的人是个肥胖的年轻女人,凸眼睛,脸色苍白,眼下正在一家精神病院接受抑郁症治疗。她歪着嘴,穿着粉色病号服,对着观众亮了个相,然后被匆匆带了下去,交到她家里人委派的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结实的手里。

叶尔马科夫当年是戏迷追捧的对象,用戏剧行话说,他是beau ténor(3) 。当他开始以甜美的声音演绎《乔治亚之夜》中王子的演说时,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最热情的粉丝对那个老头的反应比对他的优美表演更感兴趣。只听他念到以下几句:

如果金属不朽,那么在某处

放着我遗失的闪亮纽扣

它在我第十七个生日那天遗失在花园之中。

请替我找到那颗纽扣,我的灵魂将得知

每个灵魂已得救,得到了珍藏。

这时老头沉着镇定之中第一次出现了闪失,他缓缓地打开一块大手帕,使劲地擤鼻涕——只听一声响,害得叶尔马科夫那化了浓妆、钻石般闪亮的眼睛像受惊小马驹一样斜瞪起来。

大手帕被放回外衣口袋里,又过了几秒钟,坐在第一排的人这才注意到老头眼镜下面流下泪来。他没有打算擦去泪水,尽管他的手往眼镜那儿伸了一两次,手指像爪子那样张开着。但眼泪又流了下来,好像他手这么一伸,就引得眼泪流下一般(这时朗诵也到了整个作品精要之所在)。朗诵结束后全场掌声雷动,但掌声激赏的肯定是老头听得老泪纵横,而非叶尔马科夫朗诵的作品。掌声渐渐稀落,老头站起来,大踏步走到台边上。

主席台没有拦住他的意思,原因有二。其一是主席被老头夺人眼球的表现激怒了,暂且退场,放话说不要管他。其二是这中间疑窦丛生,大会组织者中有些人开始不知所措。所以,当老头两肘往讲台上一支,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这就是名望。”他说道,声音沙哑,于是后排传来了喊声:“Gromche, gromche!”(“大声点,大声点!”)

“我在说这就是名望,”他重复道,犀利的目光翻过眼镜盯着观众,“多少无聊诗,都是荒唐言,一个人的名字受到纪念,好像他对人类有点用处似的!别这样,先生们,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们的帝国和我们国父沙皇的宝座依然耸立着,像被冰雪封冻的雷电那样坚不可破。半个世纪前,它误导一个年轻人写下反叛诗句,如今这个年轻人变成了遵纪守法的老人,受到正直民众的尊敬。一位老人,让我多说一句,一位需要你们保护的老人。我是环境的牺牲品:我流汗耕耘过的田地,我亲自喂养过的羔羊,我见过的金臂挥舞的小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