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诗人(第4/5页)

就在此时,两个彪形大汉飞快地过来,毫不费力就把老头架走了。观众看见了老头被架出会场的一幕——他的外衣前襟往一边张开,胡子翘向另一边,一副手铐晃荡在他的手腕下,但眼神仍是那么威严、高傲。

第二天,当地的主要日报报道这一庆典时,对于破坏庆典的事件却只简单地用一句“令人遗憾之事”一笔带过。但声誉不好的《圣彼得纪事报》却与众不同。这是一家专搞骇人新闻的反动小报,由赫斯托夫兄弟编辑,维护中下层阶级和有幸成为半文盲的底层劳工的利益。它连连开火,刊登了一系列文章,坚持认为那件“令人遗憾之事”不是别的,正是真正的佩罗夫再次现身。

与此同时,老头被一位非常富有但性情古怪的商人格罗莫夫接走了。格罗莫夫供养了一大批食客,都是些流浪的僧侣、江湖医生,还有些与集体迫害有关。《圣彼得纪事报》刊登了这个冒名顶替的骗子的访谈录,他在访谈录中说了些有关“革命党奴仆”的事情。他们骗走了他的身份证,抢了他的钱。据他讲,这些钱都是他从《佩罗夫全集》的出版商那里合法取得的。一位投在格罗莫夫门下的学者酒后失言,指出(不幸被他言中)那老头的五官特性和那幅画像极为相似。

有一则记述甚是详细,却令人难以置信。说他演了一场自杀戏,那是为了在圣俄罗斯的怀抱中过上基督徒的生活。他什么事都干过:贩过毒,捕过鸟,在伏尔加河上做过艄公,还因要求在偏远省份得到一块地而被打伤。我曾看过一本破旧不堪的小册子,书名叫《康斯坦丁·佩罗夫的死亡与复活》,过去都是由颤抖的乞丐在大街上叫卖的,一起出售的还有《萨德侯爵历险记》和《亚马逊人回忆录》。

不过在翻阅那些旧文档时,我最大的发现却是一张污点斑斑的照片,照的是那个大胡子骗子,高高站在还未完工的佩罗夫纪念碑的大理石底座上,纪念碑建在一个没有绿叶的公园里。照片上的他两臂交叉,站得笔直,头戴圆形皮帽,穿着新胶鞋,但没穿大衣。一小群他的支持者簇拥在他的脚下,一张张白色的小脸注视着镜头。那些眼睛长得很特别,如肚脐眼一般;表情也很特别,自鸣得意的样子,像旧时私刑队的照片。

那时的风气是流氓横行,保守分子当道(如此切合统治者的看法,不管沙皇名叫亚历山大、尼古拉斯还是乔),丑化佩罗夫就是种灾难,知识界很难忍受。佩罗夫是个单纯、热情、有革命理想的诗人,那形象是融化在他的诗行之中的,怎么能变成一个在漆过的猪圈里打滚的粗俗老头呢。可悲的一点是,格罗莫夫和赫斯托夫兄弟都不真正相信给他们提供乐趣的那个人是真正的佩罗夫,还有很多有教养的正派人被一种不可能的想法所困:他们所排斥的正是真理和正义。

最近公开了一封斯拉夫斯基写给科罗连科的信,信中写道:“不敢想象,一份前所未有的命运厚礼,可能被无情地忽略了,那就是昔日一位大诗人像拉撒路一般复活了——唉,我们甚至认为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而所谓骗子的罪过仅仅是沉默了半个世纪,然后发表了一两分钟的胡言乱语。”信中措辞很含混,但主旨很清晰:俄国知识界不怕上当受骗,怕的是支持了一个丑陋的错误。但有些事情他们更加害怕,那就是理想的毁灭;因为你们激进得很,随时准备打翻世上的任何东西,但有些小玩意儿却是例外。这样的小玩意儿,不管多么可疑,多么无用,激进分子还是会出于某种原因供在神龛里的。

如今传言说,俄罗斯文学促进会有一回秘密开会,会上将那个老头不停地寄给学会的无数封出言不逊的信同诗人少年时代写下的一封很旧的信做了仔细对比。这封旧信是在一份私人档案中发现的,据说是佩罗夫唯一的真迹。有些学者仔细研究过信上已经淡去的墨水痕迹,认为此信是真的,别的人一概难辨其真伪。

更有传言说,人们筹了一大笔钱,送给了那老头,没有叫他那些下三滥伙伴知晓。好像是给他一笔可观的月俸,条件是他立刻回到他的乡下农庄,从此再不出山,来个体体面面的人间蒸发。也许他接受了条件,因为他真的突然消失了,如同当初突然出现一般。与此同时,格罗莫夫丢了他的宠物,为求安慰,找了一个有法国血统的江湖催眠术士,此人一两年后在宫廷里发了迹。

纪念碑如期揭幕,当地鸽子找到了个好去处。收集诗人作品出售的事,也到第四版中间悄无声息地收了场。最后,也就是一两年后,在佩罗夫出生的地方,当地最老的但不一定是最聪明的居民告诉一位女记者,说他记得他的父亲曾对他讲,在一片长满芦苇的河湾里发现过一具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