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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阁又举出一件灰地儿团花长衫说:“这件吧,又大方又时兴。”秀芝却夺过来说:“更不行,像个新女婿。”

后来还是秀芝找出了两件得体衣裳:一件漂白洋布汗褂,一条家织土布单裤。秀芝说,这条旧裤子是她刚拿煮青染过的,和新的没什么两样。向文成换好裤褂,脱掉脚上的家做布袜,换了一双白线袜,又费劲拔力地蹬上一双尖口礼服呢便鞋。这样,梅阁协助秀芝,总算打扮完了向文成。

向文成把他的白熊自行车推到当院打气,梅阁抢着拿过气筒,双手一上一下地替他打。她推动着气筒猛打一阵,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她松开气筒,背过身子一阵咳嗽。向文成把气筒接过来说:“还是叫我吧。”他一边打着气,想着在一旁咳嗽的梅阁,心里说,这孩子到底不是个壮实人,打几下气就累成这样,怨不得整天想着休息呢。

向文成骑着自行车上了路,梅阁坐在后衣架上,使劲揪着向文成的衣裳。向文成说:“人是需要休息,可整天想休息也不正常。”梅阁说:“我就净想休息。”向文成说:“说的是哪。有了空儿,我得给你诊断一下,该吃药还得吃点药。”梅阁说:“不吃药,我靠主,够我用,无二路。”梅阁语气坚定,向文成不再和她讨论主的事,他懂得对人的尊重。

向文成和梅阁骑车在大道沟边上一路颠簸,太阳偏西时他们才来到福音堂。梅阁在前,向文成在后,他们在福音堂门洞里站住。门洞里正有一位胖墩墩的中国长老在等向文成,这长老自我介绍说他姓陈,是保定人,还说山牧师正在后院等向先生呢。

向文成无数次从福音堂门前经过,不曾进门。现在他看见,这福音堂院子宽阔而空旷,东西南北的平房把院子围得四方四正。几棵大槐树长得无比茂密,为这座教堂增添了几许幽静。院中有一眼水井,井上架着辘轳。一个围着围裙伙计模样的男人正摇着辘轳打水,从哪个角落里还有羊的叫声传来。若不是门楣上嵌刻着基督教福音堂,你一定会以为走进了一个大车店。那一排有着拱形窗户的建筑是这院落的南房,南房便是这神召会的礼拜堂。礼拜堂一排六间,现在无人做礼拜,两扇大门关着。

向文成由陈长老带领,穿过有着槐树阴凉的前院,通过一个涂着绿漆的栅栏门来到后院,后院才是瑞典人山牧仁的居所。这是一个有两亩大的院子,院里种着各种花草和蔬菜。一条笔直的灰砖甬路把院子分成两半,灰砖甬路的尽头便是山牧仁一家的住房。

山牧仁的住房是一座由灰砖砌成,四方四正,四面起脊的房子,两面有柱廊,三面有门,四面有窗。兆州人常议论这间古怪的小屋,不知山牧仁一家怎样在这里生活。陈长老和梅阁把向文成送进栅栏门,两人留在了前院。

向文成踩着青砖甬路,闻着甬路两边的月季花香,只身一人往前走,心想,这一定是山牧仁和山师娘的散步之路了。这时山牧仁迎了过来。他向前倾着身子,迈着鸵鸟似的大步走到向文成面前,伸出两条长胳膊就去和向文成握手。向文成本没有同人握手的习惯,他正在不知所措,山牧仁已经抓起了他的手。他握住向文成的手摇晃着,按照中国人的措辞习惯说:“久仰,久仰了。能为内人请来向先生,也是我山牧仁的福分了。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山牧仁说出的中国话很是让向文成意外。先前他曾想,一个外国人,即使是懂几个中国字,可要把《圣经》传达给兆州人,是何等不易。山牧仁到底是怎样征服了这些中国乡村信徒的呢?为此他几次问过梅阁,梅阁只说,人家的中国话说得好着哪。可向文成还是半信半疑。今天当他面对面地和山牧仁站在一起时,才完全明白了。山牧仁的中文程度可不是懂几个中国字的问题。面对山牧仁出口成章的欢迎辞,倒使向文成需费点脑子精心措辞对答了。向文成在不自觉地握了一会儿山牧仁的手之后说:“早有意来拜会山牧师,今日才得一见。牧师在这穷乡僻壤还习惯吧?”

山牧仁说:“怎么是穷乡僻壤?你看我这里又有蔬菜又有鲜花,生活像个贵族一样。等一会儿我还要请向先生喝下午茶。”

机敏的向文成就说:“敢问牧师,喝下午茶不是英国人的习惯吗?”

山牧仁说:“在我们斯堪的那维亚半岛,也有喝下午茶的习惯。”

山牧仁和向文成说话间已走到房门前,他为向文成拉开了一扇淡蓝色的单扇门,走进门是山牧仁的客厅。客厅不大,但一切布置都有别于当地人。两个低矮的窗户上挂着洁白的窗帘,厅内也没有方桌条几,客厅当中四边不靠地只摆着一张长方形餐桌,桌上的台布洁白,几把硬木椅子将餐桌围起来——这些纤细的硬木椅子,一看便知来自异国他乡。餐桌上玻璃花瓶晶莹剔透,瓶中插着刚剪下的月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