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蛇结(第3/7页)

蜻蜓咬在草秆上,下面是几只摆动着长腿在水面上滑动的不知名的虫子。一只小沙锥从旁边钻出了小脑袋。它似乎看到了他,不过一点儿也不害怕。它啄了两下,然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刷地跑到了一大蓬水蓼下面。脚下的石头上有掘出的新土,他翻动一下,以为是小蟹子在搞洞穴。他用心翻找,一个小蟹子也没有找到。他有点后悔,觉得不该毁掉它们的小窝。他非常后悔。

他一直待了半个多小时。他越来越发现这片水湾有多么可贵。它吸引了那么多动物,它们都来这儿喝水解渴;有的大概也像他一样,是到这儿游玩的。他扳着手指数着,先后看到飞来的鸟类有金腰燕、麻雀、啄木鸟、灰喜鹊,还有一只翠鸟。有一个小小的四蹄动物长着棕黄色的毛,头颅尖尖的,两只眼睛出奇地亮和大,在草丛下面只探头打量了他一眼,又赶紧缩回了细长的身子。他相信那是一只黄鼬或是其他猫科动物。从这儿往西望去,大约只有一公里远就是那道铁丝网了。铁丝网后面是可怕的矿区,而矿区的西部就是苍苍茫茫的大山了。他以前听过同行的地理老师指点过,这片山地丘岭的南面和东面都被冲积平原包围着,往东一百多公里就是大海。由东往西地势逐渐加高,穿过大片的丘岭区将进入真正的山地了。这一带最高的山脉在山地西北部,峰顶达两千米以上。由于山地的北斜面远远短于南斜面,所以其间的河流也是北短南长。整个东部山脉大多为东北西南走向;北部的山峰海拔高度逐渐下降,地势却趋于陡峻。山势呈浑圆状或者是尖脊状,这样逐渐过渡到丘岭和河谷平原。西部生长了茂密的丛林,有好多地方简直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林带。一位老教授曾因为采集标本,年轻时跑遍了这些大山。他的冒险经历曾经让曲咋舌。老教授在晚年向曲几个朋友讲述大山里的奇遇、各种各样奇怪的植物、草药以及罕见的动物,曾把他们深深地吸引。所有植物学家都懂一些中药知识,不然在野外就会穷于应付。老教授说当年在山里有一次被毒蛇咬伤,幸亏找到了一种星宿菜,不然的话那一次也就没命了。他还遭遇过剧毒蜘蛛和狼等,后来都化险为夷。

曲拄着拐杖站起,连连叹息。他自感奇怪的是为什么要想到了这些?在农场,他大多数静默的时间都在想淳于云嘉和孩子。“云嘉啊,我这是怎么了?”他呼叫着,泪水顺着鼻翼流下。幸好,在这空无一人的地带,哭一哭还是可以的。

等眼泪被风吹干了的时候,他才往回走去。“我想活到那一天。”他说出了声音。

蓝玉很高兴曲最终能答应他。那个草庵的一间工作室终于有了一个伏案的老人。

他的身躯那么瘦小,在宽大的写字台前佝偻着。老人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奇怪的变化,那就是:所有的书籍和文字材料在他的眼前都可以飞速地滑动——不是他的眼睛在移动,而是它们自己在动。他如今可以飞快地读完一本大书,可惜读完之后回味一下,脑子里好像什么痕迹也没有。那儿一片空白。

那几份提纲老往他眼里扎,他一次次把它们推到一边。桌上是一沓纸张,他取在手里抚摸。多么好的纸,白色的新闻纸,柔软细润得就像绸子。他像捏住钢钎一样捏住一支笔,结果一下笔就发现这力气比过去大了许多。那笔尖在纸上只轻轻一戳,纸就刺破了。他试着减轻力度,结果仍然要把纸张划破。“力透纸背啊!”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后来拿到光亮处仔细端量,还是不能明了自己写下的东西。外边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敲门。他把那些自己也看不懂的东西藏到了衣服夹层,又重新把那份提纲摆到桌子正中。门开了,进来的是红双子。她在屋内转了一圈,后来盯住他的脸看了又看,走了。

她刚刚离开又有人敲门,这一次进来的是蓝玉。他说:“老师,你可以慢慢来,不过每天总可以积上一两千字吧。”

曲机械地点头。

“一天千把字,一个月呢?那就很可观了。”蓝玉扳着手指。

他一出门曲就把门闩上。蓝玉听到了闩门声,回头说:“不必插门,这里非常安全。”

他仍然要插门。他在屋里急促地走来走去,嘴里咕咕哝哝,一会儿就摸出藏在衣服夹层的那个纸片,写上几笔。这样写写停停多半天他才明白过来:他在给淳于云嘉( 也可能是儿子 )写一封长信。

怎么说呢,在你面前我有时就像,嗯,像一个脏孩子。当然忘不掉往昔的一切。没有回忆就没有生命。总结下来,我仍然认为自己这辈子过得很好——何止“很好”,简直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一个人了。我相信平衡的学说和原理。每个人都必然走向自己的宿命,这真是迫不得已。我所获甚多,终于天怨人嫉。我也有过不义之举,为此痛疚难忍。于是后来就不得不忍受剥夺,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与此同时,我也在偷偷聚敛财富呢。我仍在暗暗获取,这就是对你的思念。你是天地之气凝成的精灵,是你把青春、把健康之汁加入我的血脉,在我行将枯槁的躯体上昼夜不息地奔流。我得到了哺育和饲喂,你对我恩泽无边!午夜里拥有,清晨里拥有,我趴在尖利利的碎石之上,就像挨近了你的热躯,不觉得疼痛,只感到了烘烤的幸福。谁能将我的幸福掠夺?任何盘剥、践踏甚至是宰割,都不能将我奈何。也许我来日无多,可是剩下的时光里我将一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