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蛇结(第4/7页)

外面又是脚步声,他赶紧把纸片掖在胸口那儿。脚步声渐远,他又伏在了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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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双子刚来农场时像那些监管人员一样,穿了黄衣服,扎了腰带。可后来她竟然换上了一套花衣服,这使好多人把目光转了过去。这里女性罕见,她在众多的目光下移动,嘴角挂着冷笑。她很少到工地上去。她的具体工作、在此肩负的责任,令很多人迷惘。她的办公室也在草庵,那儿有一个小窗户,她常常站在窗前往外观望。所有的人身上都印过她的目光。她的记忆力很好,很快透过这扇窗户认识了所有的人。可是工地上来来往往的犯人却不熟悉她,不熟悉这个刚来的女人。她的发型变了,打扮也变了,这就使工地上的老熟人常常认不出她。她现在的改变如此之大,以至于前不久人们眼里的那个铁女人了无踪影。偶尔从他们眼底走过的是这样一个女人:瘦削、严厉、沉默,而且心事重重。

她在农场与老战友蓝玉会合了。两人见面时相视一笑。蓝玉说:“欢迎领导来指导工作。”

红双子说:“希望能好好配合你的工作。”

“领导尽管吩咐。”

红双子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有话明说。我们在这儿各有自己的事儿,各有自己的需要。你干你的,但不要妨碍我。”

蓝玉当时一颗心噗噗跳,赶忙说:“我,我将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不,我服从你……”

路吟很快被监工的叫走,安排了新的工作。他被指派一个人筑路:将所有通向工地的小路拓宽,然后再铺上石子,撒上土,用一个石砘子压实。工作量是够大的了,但好就好在只让他一个人做这个事,做多做少都随便。更令他欣喜的是,这儿没有监工。路吟心里纳闷,不过仍然干得起劲。他觉得这个活儿倒合心意,他可以一边做活一边想些心事。而在工地上,在那种喧嚣危险之地,他总要四处留神,而且各种各样的吵闹声一天到晚弄得人昏胀胀的。与所有农场犯人不同的是,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抱怨的情绪——只要能够忍受,他就会忍受下来。他觉得这完全是自己的一种选择。因为很早以前红双子就对“背叛者”有言在先。“是的,我承认自己是一个背叛者。既然我选择了背叛,那么我就应该接受惩罚。”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心中的第一号敌人决不是红双子,也不是蓝玉,而是那个瘦小的、佝偻的、时不时就要呻吟的曲。看着他被吆来喝去、匍匐在石头上的样子,路吟多少感到了一点快意。但这种情绪后来就消失了。紧接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关切、同情和爱抚。路吟是那么爱淳于云嘉,这一点他比那个老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他们所爱相同,既然那个老人被自己的至爱视为亲人,那么我为什么要怨恨他呢?他是一个老人,更是我的导师,是与我一生为之迷恋的人血肉相连的人。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接近那个女人了,于是神灵就派我来照料她的另一半……当然,这真是不幸到了极点、糟糕到了极点。可是没有办法,一切只能如此,我只能将这个老人视为至亲。没有办法,我命定了要在这个囚徒的队伍里有一个亲人。奇怪的是长此以往,我们真的越来越像是有血缘关系似的,像父与子。我们互相牵挂,悉心照料,彼此关切到不能再细微的地步。

我多么渴望,多么思念,我只想为那个远方的人一死。可是这里的一个老人却为那个人而顽强地活着。一个没有经历过这种人生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不会懂得这儿的思念与欲望、友谊与怜悯、韧性与恒心;也不会知道跃跃欲试的念头和可怜巴巴的乞求——这一切之间的奇妙联系。无论曲在与不在,我都是淳于云嘉永久的守护者。我在心里守护她,追逐她,照料她,永远永远,直到死亡。我已经为她背叛了一次—— 一个人既然选择了背叛的自由,就会选择死亡的自由。真是这样,背叛与死亡在我这儿几乎是同等分量。

一块大石的下半部深埋土里,他搬了两下没有搬动,就起身到旁边去取镐头。他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喃喃。可是有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马上闻到了淡淡的脂粉香味。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花布衫。一股热血涌到了喉头那儿。他睁大眼睛去看她的脸,“啊”了一声。尽管已经好久没有见面,尽管她已经改变了这么多,可是那一对吊眼,那股奇怪的神气,只轻轻一瞥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对方在笑,笑眯了眼睛。路吟知道红双子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涂抹脂粉。他下巴颤抖,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赶忙往后退。他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