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和滨(第4/5页)

我多么希望他一直说下去,可惜他旁若无人地把脖子一拧,步态僵硬地向前走去了。

我发现他一直向着郊区走去,走到了一片杨树林里,然后又拐到了一个旧货场那儿。

那个旧货场是用铁丝围起来的,里面堆着很多破破乱乱的东西。许多流浪汉就是捡了东西到这里卖掉,他们的“住处”都离这儿不远……旧货场一侧有一段废弃的砖墙,它旁边有一溜草棚子,里面住了很多人。我眼看着他钻进了其中的一间,不见了。

这是一群流浪汉的老窝。我因为好奇,就走了过去。刚刚挨到近前,一个窝棚的人就伸出手要钱。我摸了摸衣兜,只有几块钱了。谁知刚才见过我的那个高个子一下从窝棚里扑出来,张大嘴巴对我喊:“啊啊啊啊……”

他刚才那一会儿还在流利地唱出歌谣,这时一着急却发生了口吃。我寻出几分硬币给了他。他在手里搓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把它溜到了衣兜里。他站在那儿看着我,满脸悲怆。我身上还有一支钢笔,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也摸了出来。他抓过钢笔翻来覆去地看,把笔帽揪掉,迎着太阳看笔尖的闪亮……他竟把钢笔放进自己兜里,满意地回到了窝棚——这时我才发现窝棚里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年龄比他要小得多,也像他一样脏,两只手油亮油亮,全被油泥包住了。女人怀里有一个塑料包,包里塞着各种各样的食物:青菜,咬了一半的油饼,还有软软的煮地瓜。这时她伸手到塑料包里抓出一块地瓜,让男人咬一口,自己再咬一口。她见我在看,就嫌冷似的把手伸到了男人的胸脯那儿。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男人抽出钢笔,她接过,像看一块糖果一样在手里转来转去,“嘿嘿,”她笑了,“老总,身上还有好玩艺儿吧?”我赶紧摇头。她看看男人,伏在他耳朵旁“咯咯”一笑。他们两个很有几分得意的样子。这样待了一会儿,女的突然问一句:“听不听歌?”

我未置可否,那个男子就拍起了巴掌。

原来他是为她打拍子。女的开始唱了。她一张口竟能发出那么尖利的声音,简直是从钢管里吹出来的。“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是很久以前的一支歌,此刻让她唱得那样凄凉。她唱着唱着竟然流出了泪水。我心里一阵发酸。

她停止了歌唱。这时候我才看出,面前这个女人顶多有二十二三岁,由于刚刚泣哭过,鼻子有些发红,那软软的鼻头好像也在诉说着不幸。

男的这时候磕磕巴巴问了一句:“白白、白白听歌呀?”

一句话提醒我,他们在用这种办法讨要。我后悔这一下真的欠了他们。我为难起来。没有任何准备,身上实在没带其他东西。我总不能脱下自己的衣服和鞋子交给他们吧。实在没有办法,急得抓起了头发。女的“咯咯”笑起来,笑得何等纯真!她一笑就露出了通红的小舌头、白牙,让人想到原野上一只刚刚长成的可爱野物。

他俩一块儿看着我的窘态。我不知怎么就来了一个机灵,接着脱口而出:

“我没有东西了,也唱一支歌吧。”

我照例没等他们同意就唱了起来。我也在唱一首旧歌,嗓子很粗,旁若无人……一开始他们还笑,到后来就神情肃穆地看我。旁边的那些流浪汉也一齐从窝棚里钻出,有的探出半个身子,有的干脆跑到了跟前。我还在唱。正午的阳光下,身上被晒得热乎乎的。我突然发觉自己原来这么需要大声地喊叫和歌唱——一种倾诉的欲望这时候竟然变得那么强烈。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一直重复着那几句。我发现这些贫穷的、见多识广的听众并没有失望,他们都略带惊讶地看着我。他们大概从来也没有看到一个衣冠楚楚的城里人也会这样放声嚎唱。

4

往回走时我脚步轻松。很久没有这样痛快了。一种自由的气息感染了我,让我获得了别样的愉快和满足……一进入高大建筑分隔的区间,光线立刻就暗淡下来。这是一座城市的内在部分,在这儿可以想到城市巨大躯体的内脏:弯弯曲曲的肠道,硕大的胃部,形状朦胧的黑色心脏。一团团发酵物正在这儿日夜分解、释放和转移,同时也在蠕动中被不断地吸收和扬弃。活的种子和肌体,一切的一切,都会在一座城市的巨躯之内给生吞活剥、消化和磨碎。每个人都是这座城市的食物。

我漫无目的走出了窄巷,踏上了宽阔的柏油路。过了一个高高隆起的桥,看到了桥头系起的长索,又转下桥去,踏上一个三角形的广场。广场上摆了很多盆花,它们当中是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塑:一个晨读少女。少女巨臀粗臂、双眼凸出、颈部粗壮。雕塑者显然是个男性,他憋着一股劲儿给少女雕了一个不近情理的、过分蓬松和高大的胸部。几只土蜂衔来泥巴,在她的眼窝那儿做了一个窝。我的目光从这个雕塑上移开时,突然有点迷失,竟然忘记了再往哪里走——这会儿就搭乘郊区班车回静思庵吗?回自己的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