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故地(第2/5页)

吃过东西后站在院子里——其实这里已不能称其为院子了。原来围起的灌木篱笆已经被毁掉,四下光秃秃的。稍不小心两脚就要陷到一处地裂里。风增大了,可是除了风声,任何其他的喧闹都减弱以至于没有。能清晰地听到不远处的大海——蚬子湾里扑动的浪头。而往日从这儿望去,一抬眼就可以看到无边的葱绿。西边是国营园艺场,眼下那儿只有一些黑乎乎的影子,连个轮廓都没有了。我在园艺场里有过多少好友,那些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都是我们屋里的客人。没有他们,我的田园就会失掉一大半美好的回忆。

我此刻对这个平原的命运万分惊异:它竟然凋落得如此之快。

黎明前我在大炕上睡了香甜的一觉。最后是被吵醒的。因为海边荒原上的野物已经有好长时间把这个塌了半边的茅屋当成它们的家了,一个个都赶在黎明前回来。它们大概发现了我之后,又一传十十传百引来了许多同伴。可能有好长时间它们都不敢惊动我,只在旁边注视着,眨动着一片惊讶的眼睛。后来它们当中有谁终于愤愤不平了,由一个小家伙领头发起了进攻。它吱吱尖叫,接着另一些野物也跟着呼喊——我猛地醒了,一抬头发现土炕下边那个角落里有一片眼睛。

我没有害怕,因为知道它们是一些不会伤害我的生灵。奇怪的是它们见我坐起来也并不退却,只是身子摇晃了一会儿,移动一下。我与它们对视了片刻。我想这些野物再有不久就要无家可归了。它们祖祖辈辈的故园就是这片荒原,这儿很快就要遭到更大的磨难。我知道临近芦青河湾的地方风景如画,可是自从有一个港商与当地政府签订了大型化工厂的合资项目之后,就再也不会安宁。其他一些重污染项目也逐渐在向蚬子湾靠拢。无论是动物植物,还有人们亲手开垦的一片片田园,都在一块儿走向末路。

我站起来时,它们跳腾着呼啦啦蹿出了空荡荡的屋子。我四处看着。后来我在角落里竟然发现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它只有半尺长,看得出它是从园艺场或者附近村里跑出的一只小猫。我凭经验得知,家猫是不会和那些野物混在一块儿的。可能这就是它留下来的原因。它在这个角落里仍然比在野地上奔跑要安全得多,我不明白的只是刚才那群野物为什么没有伤害它?可见那些野物大半都不是食肉动物。小猫皮毛脏臭,瘦骨嶙嶙,它大概饿坏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流浪的孤儿,就像我遇到的那些流浪汉差不多。

我把它捧到手里,它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呀呀叫,还舔起了我的手掌。我赶紧从锅灶里盛出一点残粥。小家伙马上伸出舌头舔起来。它吃东西的声音那么甜美。我在角落里给它整了软和和的草,把它放在那儿。我又躺在了炕上。刚闭上眼睛没有多久,觉得脸旁有什么在拱动,伸手一摸,又是那只小猫。我把它搂在怀里继续睡去。它甜蜜的鼾声在黎明时分打得更响。

我不再孤单了。

2

白天,我背起背囊向大海走去,把那只小猫放在了身上。它如果愿意,我会一直携带着它。靠近大海这一带过去满是绿色,那时从上面走过,双脚一直要踏在草棵上,还要在密密的灌木棵子间绕来绕去。可现在,旋起的沙丘把灌木和草地都覆盖了。只要是灌木没有连根拔起的地方,一个沙丘就会逐渐形成,最后连高达十余米的树木也只露出一个小小的梢头。有时沙丘大得像座小山,登上顶部可以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沙丘一直连到蚬子湾。那里黑乎乎一片,翻滚的浪花在海面上簇动着,显得特别白。没有一个渔人,岸上冷冷清清。

这就是蚬子湾!父亲从南山归来后,有一段时间就在蚬子湾打鱼采螺。那时这里是多么热闹的地方,打鱼的人和四处涌来的鱼贩子站满了一片沙滩,火把通宵燃着,海上老大的粗嗓门人人惧怕……我一步一步靠近它。如今的蚬子湾不仅死寂,而且已经变得脏乱不堪。造纸厂排泄出来的碱水和各种屑末覆盖了很大一片海域,富含碱性的水浪飞溅起来,简直像肥皂沫一样黏稠,堆积起来像一道道雪岭。海浪不断把一些原油凝块推上来,一不小心沾在脚上就很难揩掉。记得前些年走在这里,时不时发现被海浪推上来的鱼和螺,可现在已经再也看不到它们了。这里大概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一个海湾。一切变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无法提防。仅仅是五六年前,这里的海水还是蓝的,沙滩上一眼望去还是郁郁葱葱;往西十几华里就是芦青河入海口,那里有一个更美的蓝色河湾:河湾上总是盘旋着成群的水鸟,一些手持旋网、足蹬长筒胶靴的渔人在水缘上走来走去……如果前推几十年,那么这里则是高大蓊郁的林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奔跑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据老人讲有狼、狍子,甚至还有银狐和梅花鹿。当年这里也是那支有名的队伍活动的地方,他们当中产生过真正的英雄。如今不仅丛林消失了,而且再也找不到英雄,如今活动在这片沦落荒原上的只有草匪和恶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