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故地(第3/5页)

我不能不想起父亲和外祖父——黄科长交给我的那篇《游击考》就写了很多这一带的事情。这儿就是一部传奇的滋生之地了,谁能相信呢?我站在不断涌起雪白的碱性泡沫跟前,恍若走到了一个极为陌生和恐怖的世界。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从蚬子湾回返时,原想直接顺着芦青河左岸往前。可是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我的两脚正不由自主地迈向另一个方向——后来终于明白是在寻那棵大李子树。我惊讶地收住了脚步——因为我知道前边什么也没有了,那里所处的位置正好是矿区最先扩大开采的地方,它早就成了一片荒凉的水洼,已经杂草丛生惨不忍睹了……

可是我究竟要走向哪里?究竟要寻找什么?故园毁了,一切面目全非——我一路急匆匆地赶来,难道就为了面对这满目苍凉,让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把人弄得浑身凉彻吗?我好像只为了印证一个事实:我的出生地、这片平原,如今真正是一贫如洗,她再也无力收留我了,尽管我是她流落他乡的儿子……荒原上垂落了沉沉甸甸的目光/头顶上再没有云雀的歌唱/沙丘链正把我锁住/我踟蹰,挣脱,想确定一个方向/何处是故地香茅/那一滴萱草的眼泪/我向苍茫之夜伸出讨要的茶缸/里面落下了寒鸦脱下的羽毛和/贝壳碎成的屑末,一些沙粒/我把它们一块儿装进背囊……

我想到那个园艺场的留守处去打听一些熟人,后来又打消了念头。好像如今全都没有必要了。我不想再看到沮丧疲惫的面孔,那只会使我更加难过。还是让我自己一路向南吧。

再到哪里去呢?我问着自己,直到一切渐渐变得清晰:到南部山区去,去那里寻找庄周。而且这一路正好可以路过罗镇——罗镇里有“飞脚”的故事。

如果我真的踏到了那根隐秘之弦,就会听到它震耳欲聋的鸣响。

3

罗镇是整个平原上一枚闪亮的珠子。它与那个著名的海滨小城遥遥相对,算得上一处重镇。在这几十年的历史上,关于罗镇的传说太多了,那些惊奇险怪的故事多得不可胜数。多少陈迹都隐入了历史的烟尘,可是罗镇依然不能让人遗忘。它今天还像当年一样混乱繁荣斑驳陆离,好像一定要在新的闹剧中扮演一个角色。

罗镇的名字在《游击考》中不断出现,显而易见当年那个黄科长就是以罗镇为中心展开活动的。他的出生地就在离罗镇几公里远的一个小村落,从那儿开始了他的“放牧生涯”——直到所谓的“学医大事记”阶段,才算正式走入了罗镇。我估计他就是在学医的时候接近了罗镇的首富:那个有名的“革命士绅”。要了解罗镇的过去,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对那个大家族的考察。我听外祖母和母亲说过,大家族里的好几代人都与官府联系密切,同一座大宅院里出过满清的高官、国民政府的要员,还有声名显赫的革命者。上一个世纪的故事是:主宰深宅大院的那个老人死了,从外面大城市回来的少爷身居罗镇,成为多种政治势力的争夺对象。他在罗镇和海滨小城投资兴办了很多公益事业,一时传为美谈。这个人与外祖父交往颇多,他们彼此钦敬。我相信,如果黄科长就是那个所谓的“飞脚”,那么前后情节也当成立。因为他可以沿着这条线索把触角伸到海滨小城,从而结交我的外祖父。罗镇这个家族与外祖父城里的大宅相比,最大的差异就是:外祖父一家在三四十年代已开始衰落,而这个大院却一直兴盛发展。它除了在远近几个大城市有商业经营之外,在山区和平原上还拥有好多土地。而外祖父一家早在上个世纪初就放弃了土地经营,而转向设立钱庄、兴办民族工业。罗镇大家族的后人参加革命已经是很晚的事情了,其后人在两个敌对的政府里都有高官,名字也都同样的响亮,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罗镇人不知该憎恨他们还是敬仰他们。

走在罗镇大街上,我满脑子都是过去的故事。我总是想从街头上的老一代人满脸的深皱间,解读往昔的隐秘。

当我询问起那个频频出入大院的姓黄的医生——一个不安分的跑得很快的年轻人时,罗镇人全都茫然。那些胡须很长、叼着烟斗的人搓着膝盖说:

“这咋能记得呢。古时候那种人多得是。”

我说:“不是古时候,就是解放前。”

老者不停地咳嗽,摇头:“医生嘛,背药包子的人,哪天不在这里来来去去?”

提起与大院年轻老爷过从甚密的医生,老头子们就努力回忆。有个老头想起来了,说:“他家里是供养了一个医生,五十多岁,不过那是上一茬老爷留下来的。这人的医道原来不错,谁知他给一个小姐治病时下药狠毒,‘八角’,就是‘大茴香’,不知怎么下得多了,小姐差一点给毒死。就这样他害怕了,半夜收拾起东西跑了。还有一个更老一点的,是个拐子,两眼像鹰:要讲医术他在这一带也算拔尖的人物了。可是人哪,都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