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之间(第2/6页)

曲觉得身上像被人打了一掌,周身都感到疼痛。他往后倒退了几步。他的脸热辣辣的。他在这个时刻才明显感到,他的自尊受到了真正沉重的一击。他像被当众鞭了一番似的。

他一声没吭,咬着牙到土炕上抓起背囊,背上肩膀,低着头走出来。

那个老人看也没看一眼,一直在盯着松树间打斗的鸟雀和那一缕缕彩色的阳光。他向老人道一声别,嗓音嘶哑。可是老人一声没应。曲往大山深处走去了。他走开了一段,又站住了。

他转过身,直盯盯地看着被霞光勾勒出清晰剪影的那个老人。他这时才发现:这个人像自己一样瘦弱、矮小。可是这个人的心多硬啊。难道就这样离去吗?不!他往回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

“老哥,我就要走了,我想最后问你一句:到底为什么?”

老人这才转过身,点点头:“好吧。就告诉你。我这个人哪,和谁也合不到一块儿去。时间短了行,我们可以成个好友,时间长了咱俩就会结仇。你想知道吗?我告诉你,我和我的兄弟也合不到一块儿去,我让你走开是为了和你做个朋友,免得日后成了仇人。我也想告诉你:你要真把我当成朋友的话,那么有工夫就来看看我。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也来找我,保险错不了。我还想劝你,千万不要和别人合到一块儿过,人和人是合不到一块儿去的。你逃出来了,成了一个人,就要一个人去过日月。你说年纪大了,活不久了,要互相照料,这又错了。还是自己照料自己吧。能活就好好活,不能活就一个人去死。”

曲“啊啊”两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老人把手搭到他肩膀上:“好兄弟,记住我的话吧。”

这一次他们真的分手了。曲转过身去,再也没有回头。

2

曲尽力回忆他所见到的那个皮扣是怎么做成的。实践了多次,没成。在山的慢坡上寻找野兔奔跑的印痕,就在野兔经过之地结了扣子。他记起那个老人下的皮扣是很奇特的,它是活的,很宽松,只要奔跑的兔子一沾上就会被勒住,而且越挣越紧。山上的兔子多极了,它们来回奔跑,在光秃的山坡踩上了一溜溜小路。曲真想转回去,跟那个石屋老人学几手,但还是忍住了。他记住了老人的话:一个人要死就自己去死。他明白与此对应的一句就是:一个人要活就好好活。是的,我正在设法。我都明白。

他在印满了兔蹄的路上结的几次皮扣都失败了。

大约是第五六天上,他终于听到了山坡上传来的尖利叫声。他的全身都抖,被这成功弄得不知所措。当他跑到那个兔子跟前,又有了另一种痛苦。兔子亮晶晶的眼睛,它的哀号,滚动挣扎……曲犹豫着,后来还是捡起石块击中了兔子。这是他第一次宰杀野物。

他进山来第一次吃上了香喷喷的兔肉。他不断回味着与那个老人的谈话,记起老人来自富豪人家——他是为了一个女人跟家里人闹翻了。还有,他与自己的兄弟也合不到一起。那是一个真正可怕的老家伙。比起他来,自己还像一个刚醒世事的娃娃。是的,刚刚学会在莽野和大山里走路。那个人竟然能在大山里开凿出自己的一座石屋。显而易见,他的一辈子都是一个人度过,接下去还要一个人老死在那里。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到底经历了什么?除了他自己的简单叙述,还有什么更可怕的磨难?曲明白那只是老人自己的事情。那个老人身上凝聚着可怕的人生。老人的决绝、坚毅,令人恐惧。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一生独处、面对荒野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这需要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哪里?曲反复琢磨,最后认定这种力量也同样只能是一种“爱力”。除此而外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人做得如此决绝。

这个夜晚他又在日记上写字了。后来只要有一点工夫,他就要记下一些什么。他甚至追记了去干校和劳改农场之前的生活。除了搞食物、记笔记,就是蜷在小窝棚里,一个人低一声高一声地说话。这里没有人。他要弄明白一人独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弄明白一个人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种呼唤和被呼唤,是被一双目光若有若无的注视,是两个人的倾心交谈……他明白了:这种交谈不能有任何人打扰。

你啊,不知是否看到了我现在的模样:茂长的连鬓胡须,长一根短一根的白发,越来越硬的皱纹,还有,我亲手搭起的这个窝棚……多么好的窝棚啊,它虽然小,却是按照我们俩共同生活的需要搭起的。我在山里认了一个真正的兄长,他教给我怎样独处。他说:“你好不容易才变成了一个人,那么就一个人过下去吧。”他拒绝了与之相伴的恳求,心硬如铁。他把我重新赶回了一个人的世界。我明白了,他是让我一刻也不要忘记,让我永远把你珍藏心间。我想着你,记着你,与你紧紧相拥一起,我们俩就合成了一个人。你现在到底在哪?云嘉,云嘉!只有你的一双眼睛看着我,可是你到底在哪儿啊?还有我们的孩子——他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