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之间(第3/6页)

还会有那个时刻、那一天吗?你将和我一块儿惊讶,惊讶一个老人的激动和狂想。那时候不需要原谅,不需要解释,什么也不需要。你会告诉我急切的盼望、你的爱、你的真心拥有。可是我不愿相信,我将怀疑自己……我把耳朵贴上皮肤,直到现在仍然感到了我们共同的生命。我感到了他在活动。病苦、胆怯、焦虑,这些算得了什么?你说:“我不信,我不信这是真的。”天哪,在那个时刻,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幸福的怪物。我好像比现在还要尴尬,那真像一个挂着鼻涕的长不大的孩子。你那么宽厚,能够容忍一切。你真的是一片土地,而我只是一棵草、一株树,是你身上发出的微不足道的一株嫩芽。我离开了你就是离开了土地。我一直站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崖顶,随时都可能跌个粉身碎骨。只是我强忍着,揪住了,再不松手。我一个人坚持着。

我又记起了那沸动的人群,那举成一片的拳头,想起了你和我站在一块儿瑟瑟发抖的日子,那些倾泻而来、劈头盖脸的污声垢语。我在想:到底是他们疯狂了还是我们疯狂了?后来我坚信是他们疯狂了。我不敢走到他们中间。那个石屋里的老人原来是让我离开疯狂的人群,让我真正做到一人独处。是的,我正努力去做,我差不多做到了。

躺在这片小水湾旁,背后是孤零零的茅棚,就是这样。我们也有疯狂的时候。那一天你说:“老师,我害怕……我渴望……我什么也不懂!我真的什么也不懂!”你把我叫成了老师。是的,老师。可怜巴巴的老师,双手颤抖,满口疯话。我不得不告诉你,他和你一样,什么也不懂。他渴望,他痴迷,汗水淋漓。云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极少抱怨。因为我明白,这巨大的幸福对我来说已经是太多了、太过分了!该有更大的困苦和不能忍受的什么来平衡和抵消。不然的话,那就是老天爷的算术出了问题。我有一件事情一直隐瞒了你,也许它会隐瞒一辈子。因为说出来对你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你爱上的是一个伪君子、一个大骗子。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犯,一个奸污傻女的卑鄙之徒。他用金钱堵住了受害人的嘴,逃过了人间的惩罚。比起这桩欺骗更大更深远的还有他的身份—— 一个徒有其名的“大专家”、“大学者”。是的,他似乎拥有这个身份所应具备的一切,比如留学经历、西装革履、拐杖、一点怪癖、几本小书、几句惊人之语……是这些。其实迄今为止他还没有什么真正惊人的创见,也没有任何尖利危险的倡议,更没有奋不顾身的冲撞。说白了,他不是鹰,连捞点小鱼小虾的水鸟都配不上,只不过是和平鸽而已;有时候,只要机会合适,他说不定还会尝试着去做一只八哥或鹦鹉呢。一个“名流”和“大学者”所需要的“概念”,在他这儿是完成了的,于是也就轻而易举地蒙骗了你,进而蒙骗了更多的人——他们真的煞有介事地对其大动干戈,甚至不顾成本地大规模围剿起来。而他在干校和农场遇到的许多人,他们甚至更加不如呢——这些人差不多个个平庸、个个无害——官家对他们这样干真是划不来,这样干,只能说是疯了……我深夜里总觉得自己有罪,我的伪装和骗术得以成功,才吸引了这么多的官家疯子,浪费了国家那么多的资源……后来,尽管这种惩罚的机会来了,但它比起我已经获取的东西、难言的巨大幸福,还仍然显得微不足道。比如眼下,在这片大山脚下我苦吗?饥饿、寒冷、孤单,都围上了我。可是它们却不知我心里装下了什么。我依靠你的目光就可以把一切赶跑,它们不知我这个皱巴巴的老头身上蓄满了怎样的一种力量。是的,你多少次惊异于我的力量。你曾经问:你心里为什么装下了那么多东西?后来你还惊异于别的,你认为像一个手持拐杖、走路慢慢腾腾的老人不可能拥有那样的力量。今天让我来告诉你,我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考才弄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我们曾一次又一次地讨论:是的,它的名字叫“爱力”!

就是这种力抵消了痛楚,让我们变得能够忍受,让我们变得绝望中有了指望,悲愤中有了幻想,而且让我们变得——又善良又残忍。

我刚刚捕获了大山里的一个小生灵,它本来与我一块儿在这里活着,呼吸着,可是……我极有可能因此而受到惩罚,那就等待吧。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做过的又一件真正恐怖的事情。我等待着惩罚。

我依靠回忆,回忆我们初次相识以及后来的一切来活着。我在努力追忆每一个细节,让它滋润我。我发现自己在这座大山里又一次走进了热恋,又一次度过青春。你曾经问过:“你真的敢说你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一个纯粹的、像别人一样的学生吗?”我不敢贸然回答。我点点头:“我想是的。”“真的吗?”你固执地问,可我没有吭声。我想告诉你:我什么都懂。像任何人一样,奢望总是有的。与别人不同的是,我的奢望一直存活、存在,它永远不会熄灭。他们把我们活活分离了,可我们的心却没有一刻不是相依一起。他们把我投放到干校,甚至是监狱,可是他们仍然没法把你我分开。我知道,只要我们的生命连在一起,谁也没法把我们杀死。我活着,直到现在还活着。我与你相依相偎的旅途上再也无遮无拦,那真是大路通天,任我疯迷奔走。我浑身被爱火烧成了灰炭,所以就再也不怕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