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6页)

隔壁就睡着那个胖胖的、温和而又善良的小怀。她常常在半夜翻动身子,将薄薄的柴壁碰得乱颤。天亮时分她就不停地叹气;再加上那个孩子的吃奶声、呀呀的哭声,常常把我从熟睡中惊醒。她的孩子发出吱吱的声音,而黎明总是在这连续的吸吮中悄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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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工越来越难了。好不容易挨过了那一段酥石层,又进入了多水地带。这里稍不小心炸药就要受潮。越来越多的哑炮威胁着我们。前一段酥石层让我们搭上了一个老五,伤了十几个人。而今的哑炮更让人提心吊胆,它们的沉默真像是地狱里的计谋。

这一天我们刚刚回到工棚躺下,外面就乱成了一团。脚步声、哨子声,叫骂和哭嚎……我一下从工棚蹿出,一眼看到小怀手里的木勺不停地打颤,勺子上还挂着冒白汽的菜叶。她用勺子指着洞子说:

“快去看看吧,又出大事了……”

已经下班的工人都跑出了棚子,他们刚出门就呆住了……有人开始用担架往洞外抬东西,抬出的都是受伤的人。不过这些人总算还活着,胳膊腿或者肚子流着血。他们大呼小叫,不停地喊,那声音像宰猪一样。我看到这一次共抬出两个,他们没有被抬到工棚,而是直接沿着一条小路抬下去。我知道那是往附近一个小医院里抬。周子站在洞口旁边,正伸手恶狠狠地朝洞里点划,发出了尖声嚷叫。

原来洞子里还有一个人。所有人都不敢走近,有人稍稍凑近了一点,周子就转过脸狠狠盯一眼:“日你祖宗,找死啊!”

大约停了十几分钟,里面又传来了尖叫声。那又是一个伤者出来了。一个担架半边给染红了,上面的人被几个大汉按住。大家都看清了,原来那人的肚子被炸了一个洞,血水往外直冒。我认出这是前不久刚来打工队的一个大汉,壮得很,身高一米八以上,体重足有二百多斤。他特别壮,在洞子里却显得笨手笨脚,有劲儿使不上。领工的让他专拉地排车,不让他在前面凿炮眼。他一个人就可以拉起一大车石头……他这会儿一眼看见了周子,立刻手指着大骂起来,骂得粗野极了。他把周子的祖宗三代都骂遍了。

周子并不还口。担架走到身边,周子伸手刮了一下大汉的鼻子,说一句:“我的小宝贝儿!忍住!”

旁边有人笑了。那是一些监工。

抬担架的人马不停蹄抬着人跑了。小怀一声连一声咕哝,嗓门很粗。其他人都吸着凉气,搓着手不敢吭声。只有小怀一个人什么也不怕。她咕咕哝哝用勺子敲打着大铁锅,说:

“哎呀天哪,这是第几个了?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这是个大骨架的人哪,力气大挣钱也多,讲好了一个月一千,一千块钱能补上肚子的大洞啊?天哪,这个年头人都快疯了,只要给钱干什么都行……”

她这么咕哝着,周子听见了。他走过来看着小怀,从灶台的碗里伸手捏出一段猪肠子,一仰脸扔进嘴里,咀嚼着说:

“给钱干什么都行吗?你这个老窑子娘们儿!”

小怀瞥他一眼,红着脸:“跟大婶说话没大没小!”

我觉得小怀挺有意思。只有她能用这种口气与周子讲话,巧妙地掩藏了内心的惧怕和尴尬。周子伸手在小怀那两个凸起的大乳房上拍了拍说:

“好鼓实,像羊奶。”

小怀使劲把周子的手打开:“去,跟大婶好这样吗?”

周子连看也不看四周的人,摇摇晃晃往小石屋走去了。他刚进小石屋,小怀就瞥了我一眼,高一声低一声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男人哪,吃饱喝足就不干人事儿。看看那个壮汉子。人哪,真是活一天没一天,吃了上顿不用管下顿……”

这一天,我们这一班差不多只有收拾上一班留下的烂摊子。我们把满地碎石收拾好,拉出去,然后再整理工作面。原来那个大汉是被埋在一堆碎石里,直花了半个钟头才扒出来,所以他最后一个抬出。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一个人伤成那样,压在石头下过了半个钟头,还是气壮如牛。有人说:“也就是他了,换了别人准完!”另一个说:“那家伙力气大,也能吹,他说在老家与人打赌时看能不能把老牛放倒,谁能放倒,就赠一个猪头;放不倒,就得脱下裤子绕村子跑三圈。结果他一连挣了两个猪头。这还不算完,还一口气吃了两个猪头,喝了三斤烧酒,当晚又把村头儿杀了。他吹嘘这一套有点吓人,咱就问他为什么杀了村头儿?他说:‘杀他不为别的,他跟我没仇;不过村头儿那根鞭不老实。’那天他一吹,有人就悄声对他说:‘咱这儿大掌柜的鞭也不老实,你不收拾他吗?’大汉说:‘那得喝了酒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