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6页)

周子说:“来人。”

旁边的几个监工蹦过来,几个打工的也雄赳赳往前一步。周子说:“到茅厕里挖些屎给他吃。”那人听了哇哇大哭。一会儿有人真的挖来一些稀溜溜的粪便,不由分说将那个人的耳朵头发揪住。那人紧紧闭嘴,有人就从后边踢,越踢他的嘴巴闭得越紧。有人在他下身一捏,他“呀”一声大叫,有人就趁机把粪便给他抹到嘴里。他往外吐,有人又是捏。周子拍拍手,好像手上沾了粪便似的。他回到了屋里。

有人议论说:“他要不胡说父母的坏话就好了。他哪知道,人家大掌柜是个孝子哩!”

3

这天下午由于洞子里积水太多,不得不拉来一架抽水机。在抽水机引水这段时间用不着出工。我走出来,望着工棚南面的山岭,山岭上的那条小路,又记起从这儿抬走的老五。

我顺着小路走下去,转过一个山包,马上看到了一些新坟。最新的一个坟头就是老五的,他的旁边是加友的男人。

我在坟前坐了一会儿,回想老五活着的情景。这个脾气暴烈的粗鲁汉子那一天完全可以不死。我觉得他的死或多或少把我给替换了,因为是他喝止了那个让我捅悬石的人。老五这个人暴跳了一辈子,粗鲁了一辈子,叫骂了一辈子,坚硬得石头也不曾畏惧。可他还是死在了这些石块下,躺在了大山里。他的坟头已经开始生出青草,这青草经过一个秋天就会衰老。到了冬天,坟头就会荒芜。到了来年春天,旧草又会变成新草。到那时候,人家再谈论他,会像谈论一件遥远的往事。

他是在我眼前死去的,我会记他一辈子。

老五旁边那几座坟看上去已经像老坟了,其实也只是前一两年死在酥石洞子里的人。本来这些人都不该死,哪怕只有起码的支护设备。没人怜惜这些跑进大山里的性命。

正这时,我听见了身后有抽泣声,一回头,见是加友。她就在我身后一点,目光注视着男人那座坟。我明白了,她按时来这里与他相伴。

我们都不吱声。后来她突然说:

“你知道吗?这坟里躺的是俺哥,他刚刚二十二岁。”

我没有明白:“他不是你男人吗?”

加友点头又摇头:“俺俩还没结婚,这儿跟没结婚的男人就叫‘哥’。”

我明白了。

我们再没吭声。我心里感到难过,感到气愤。眼前这个姑娘怎么能忍受这一切、能忍受周子的欺辱呢?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满眶的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她就这么直盯盯地望着我。

“大哥,你一准瞧不起我!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你怎么不逃?”我吆喝了一声,声音粗得吓人。

“我不敢。以前有像我一样的人逃开了,又被周子的人抓回来——那时候周子就不管不问了,扔给那一伙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那更惨哩。再说我——”

“你怎么?”

“我哥死得太突然了,他死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自己多半年的钱哪去了?我琢磨就在周子那里。哥哥为这笔钱把命都卖上了,我怎么也得设法把钱拿走。我跟周子要,周子说:‘不急,不急。’我也有好几个月没拿到钱了。我想把这些钱都拿到,然后再设法跑。我不能白白搭上一个哥哥……”

我看着远处的山。山影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天上的云彩移动着。我说:“这样下去你搭上的东西更多。还是早一点逃吧,越早越好。”

加友哭出了声音。她不停地扭动两手。看得出她多么为难。她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也对不起我哥。我哥在的时候周子就上了我的身。再后来哥死了,他就把我一个人霸下了。你知道我没有力气去顶撞他,我知道他是个坏人,也是个吃独食的人。他喜欢的人谁也不准碰。要是他把我扔开,那群狼就会围上来。我怎么办大哥?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好人,你和这些打工的都不一样。别看你穿得和他们差不多,满身是土,可我知道你和他们不是一回事……”

我掩住内心的惊讶,端量她。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为她做点什么,也许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劝她早些逃开、逃开,逃开这座大山!当我一次又一次这样劝她时,她就说:“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妈妈,她在等着我和哥哥回去。她不知道哥哥没了,她等着我们带钱回去结婚、盖房子。要是哥哥没了,她会受不住的。大哥,你能帮我吗?”

我不知道怎样帮她。我摇摇头。我觉得在这个大山里,连自己也变得残忍了。

……

接下去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开始关心加友的事情了。我在替这个不幸的姑娘盘算。看着她手提木头饭盒往周子屋里走去时,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想着在那个黑漆漆的窗帘后边不断发生的事情,不可忍受。我耳边总响着加友的哀求。可她怎么逃呢?这一座座的大山对于她就是永久的囚笼。小石头房子旁边有一个拇指粗的钢筋焊起来的大铁笼,有人告诉:以前这里面养过貂,因为周子很喜欢这种动物——后来他给貂喂食时被咬伤了食指,一气之下就把它们全杀了。他喜欢吃野物,就让人上山去打一些野鸡野兔,如果有活的就养到这个笼子里,想吃了就摸出一个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