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8页)

多么质朴的老师啊,他这些话让我觉得亲切、实在,差一点就马上给他回一封信——我会在信上说:“我真的很想爱你哪!我正准备爱你哪!”那时候我觉得爱是一种很神圣、同时又是很切近的事情。我觉得爱是很容易发生的。我这人可能很容易就会爱上谁。也许我的爱原本就是错误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给老师写过这样两封信。他回我的第二封信来了:“希望你在最优秀的导师跟前好好学习,这期间没有极其特别的事情就不要来信了。我只想听到你成功的消息。”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句话。我虽然觉得有点怪,但并没在意。因为这时我想得更多的是刚刚看到的那个人。

后来,许久之后,我才明白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原来他有超乎寻常的敏感。他大概从我的第二封信里一眼就感到了什么,那种敏感简直是很神奇的。他比我更早地感知了我将走向何方。是的,我今天回忆起来,好像自己那之前从来也没有爱过谁。我只是喜欢很多人,但我没有爱过他们。我想自己对老师——那个满脸胡碴的人,充满了感激和喜欢,还有尊敬;可是我没有爱过他。我觉得爱对自己来说还很陌生。

那种很容易就会发生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啊!

但我知道爱上了你。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其中充满周折。就像攀登一座险峻的山峰,我已经跋涉了多久——当我明白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这种跋涉,直到现在才接近峰顶的时候,又充满了感激和惶恐。这个时候我把一切都悄悄总结。我不愿说话。可能因为我倾诉衷肠的这些话语最后已经无人再听……从那时起我就笼罩在另一个世界里了。我的一生再也没有走出这个世界。整天与你默默交谈;你的每一句话我都不再陌生。

在见到你之前,我已把有关你的文字咀嚼了一遍,可它们与我还是隔了一道屏障。只有现在,眼下,这些文字才变得滚烫活泼,它们开始有了体温和颜色,有了声音!这声音哪,急切、清晰,有时还带着轻微的难过……我竟然有好长时间没有弄明白你还是一位独身。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我的目光全部收在一处,简直是目不斜视。所以我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你的旁边是否有另一个人,他 (她) 与你是什么关系,等等。

第一次与你散步,听你说:“过了五十,老了。”我当时一句顽皮话脱口而出:“五十岁有什么了不起啊!”这一下让你站住了。你用拐杖捣着地,笑。我又接上一句:“如果我是你,老师,我早就把这个拐杖扔到沟里去了!”后来你真的把它举起来,好像在犹豫,好像在问:“扔掉吗?”

它终于没有扔掉。你当时只是抚摸了一下拐杖:“挺好的一根拐杖,是吧?还是让我带在身边吧。”

我更多的时间是和路吟在一起。我们一块儿查资料,编书。我们在图书馆和阅览室一待就是一天,有时候我们灰头土脸从那些大书架后边钻出来,让人发笑:鼻子上抹了灰尘。路吟看着我笑,我看着他笑。

但更多时候,我们在一块儿一声不吭。这种沉默多少有点不对劲儿。我发现他连看也不看我。再后来他就病了,病得很重。他的女朋友来看过他,他病得更重了。你也来看过他,摸他滚烫的额头。你让我在床边多陪陪他。

那天晚上他烧得厉害,旁边一个人也没有。医生给他打了最后一针,剩下的时间就该我陪他了。那天直到深夜我才回去休息,换上系里的一位学生。记得第二天夜晚安静得一点嘈杂也没有。整个病房只有他粗重的呼吸。他喊着:“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发现他的目光望向了另一个方向。我告诉他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说:“啊,你!”他的手从被子下伸出,裸露着。我给他盖上。当我抓住他的手时,发现他一直打抖。他叫着我的名字。我一直应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摇着头:“不,你没有,你不在那儿……”我不愿和他辩驳。他的头侧过来,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他握着我的手:“你知道吗?我爱你和……我们的老师!”他的“爱”和“老师”之间有一个短短的停顿。

我后来才明白,就在那个停顿里,掩藏了这次疾病的秘密。可惜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天我正走在花坛那儿,一个姑娘凑过来了。我与她只有一面之识,知道她是路吟的朋友,并知道他们相识了很久。她的手抄在裤兜里,迎着我走来,直眼看着我。这时我注意到她长得很好看。她的两个眼角往上吊着,这使她有了一股特殊的神气。她说:“路吟的病好了,幸亏你照料;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