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浪漫主义(第2/6页)



她把我推出值班室,拿起电话听筒,咯吱咯吱地拨号。电话要通,我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电话里响,我心里酸溜溜的,恨电话里那个男人。我抬起腿,踹了一脚值班室的门,然后一瘸一颠地走下楼梯。

在去水疗室的路上我想,等我把新屁股长出来,一定要向长牙小护士展开猛烈进攻,我要跟她结婚,让她给我生个门牙颀长、鼻子上有皱纹的儿子。

水疗室里雾气腾腾,右边的藤床上散乱地扔着一堆衣服,右边的池子里有泼剌剌的水声,我蹲下,蹲在无蒸气的空间里,看到一个肥大的老头子在水疗池中蛙泳。我遵照着现在是管辖着我的小护士将来要受我管辖的妻子的教导,大叫一声老爷爷,然后,学了一声猫叫。本来我想学的是天真的小狸猫的叫声,叫出口来,竟变成大黑猫发情的嚎叫。

老头子吸了一口温泉水,腮帮子鼓得像两个小皮球,我还以为他要把水咽到肚子里去呢,他却把水喷到我身上,水柱笔直有力,说明他肺活量相当大。他“汪汪”叫了两声,惟妙惟肖的一只小狗的叫声。

我叫“咪呜”,他叫“汪汪”。咪呜——汪汪——眯呜——汪汪——咪呜汪汪咪呜汪汪,咪呜汪汪合鸣着,我们的友谊从此开始。

小鬼,快脱衣服。他催促我。伤残之后,我一直羞于将残缺不全的屁股示人,事到如今,顾不上羞耻,没有屁股是我肉体上的耻辱是我精神上的光荣,我的屁股在温泉水里泡泡何况是能再生的。我脱了衣服,站着,我的头弥漫在团团簇簇充满硫磺气息的蒸气里,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的屁股在没有蒸气的空间里,那里凉森森的,我知道这个老革命正在研究着我的屁股,我的神经外露感觉敏锐的伤残屁股上有两点麻酥酥的发痒,一定是他的目光。

怎么搞的,小鬼?他的声音从雾下传来,重浊而凄楚。

被越军的地雷炸的,真他妈的窝囊!我说,老革命爷爷,你说我窝囊不窝囊,我本来是第一流的突击队员,我本来是背着火焰喷射器冲在最前面的,我本来是要立大功的,我本来是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的,可是我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了一颗抬屁股就炸的地雷上。

他转过身来看看我,他在朦胧中对我说。我想,站在老红军爷爷面前就应该像站在上帝面前一样,没有什么可以掩饰的,于是我转过了身。我听到他高兴地笑起来,他说:很好很好,没把传宗接代的家伙炸掉就有希望,革命一代传一代,革命自有后来人。这是不幸中之大幸。

坐在那颗地雷上,我一动也不敢动,尽管战后我说我之所以一动不动是怕一抬屁股引起地雷爆炸,炸伤别的战友,影响部队战斗力。这样解释合情合理,没人认为我是在撒谎。我确实是个勇敢的战士,要不是坐在了越军的地雷上,我要么是英雄,要么是烈士。可是我运气不好,我坐在地雷上,看着战友们跌跌撞撞地向敌人的阵地冲去,道路根本不是道路,他们无法不跌跌撞撞。后来,敌人阵地上响起了手榴弹的爆炸声,响起了喷火器的疯狂呼啸。战友们腾跳闪挪,如人无人之境。在强烈的爆炸声中,黑色的泥土像一群群老鸹漫天飞舞,起码有两个完整的越南人像风筝一样飘起来,飘起好高好高,然后才慢慢下落。我远远地注视着这场战斗,鼻子一酸,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

尽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有从洞口里猛烈地溢出来的凶猛火焰,有流血有死亡有鬼哭狼嚎,但是,一个奇怪的、荒唐的念头总在我心头萦绕:这好像只是一次军事演习,而不是一场真正的战斗。真正的战斗在我的心目中要比这英勇悲壮得多,要凶狠残酷得多。我总觉得我的战友们在下意识地重复着我们在“拔点”演习中形成的一整套动作。这一定是因为我坐在地雷上的缘故。

有一段时间我很轻松,那时候我面前的光秃秃的山头上异常安静,阳光照在红色的泥土上,红色泥土瑰丽多姿。战友们伏在一个山洼里,都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没有枪声,没有炮声,一切都像睡着了。难道这里真是不和平吗?几分钟前,战友们笨拙运动的身躯,战友们背负重载脚踏泥泞投弹喷火的可怖面孔果真存在过吗?十几分钟前那一道道明亮炽热的火箭炮弹果真划破过南方沉郁的天空吗?我的屁股下果真坐着一颗一抬即炸的地雷吗?

我甚至就要悠闲地、像我在家乡牧牛时那样从牛背上跳下来一样从地雷上跳起来,但这时,伏在洼地里的战友们慢吞吞地爬起来,他们一个个被炮火硝烟炝黑了脸,他们的迷彩服破破烂烂,周身沾着烂泥,他们精疲力竭地往下撤,踉踉跄跄,慌慌张张,好像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原来即便是胜利者的撤退,也不像电影上演的那样从容大方。这时,我恍若梦醒,知道战斗已经胜利结束,我们摸爬滚打吃尽千般苦头演习过的这场拔点战斗像闪电一样结束了,而我,竟然还别别扭扭地坐在越南人的地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