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浪漫主义(第3/6页)



清醒过来的越军开始往山头上开炮,他们知道躲在掩体里的自己人都停止了呼吸,所以他们毫无顾忌地炮轰着自己的阵地。弹片疾飞,把空气撕扯得裂帛般响。散开!散开!我们突击队的队长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他戴着花花绿绿的钢盔,脸庞显得很短。一颗炮弹在离地一米处爆炸,三个战友飞上了天,我们队长身体瘦弱,所以他飞得最高。后来我想,这个省略了大前提的三段论未必正确。我们队长生前曾批评我喜欢乱下结论,我说我学过形式逻辑,我们队长说形式逻辑学得二五眼比不学形式逻辑还要可怕、可恶、可恨。

①在同样的爆炸气浪冲击下,身体重量最轻的人飞得最高。(大前提)

②我们队长身体瘦弱。(小前提)

③所以他飞得最高。(结论)

我查阅了形式逻辑辞典,知道我犯了若干错误。我感到我对不起队长,他可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他的逻辑严密,像钢铁长城一样无法突破。为了哀悼队长,我深刻地对照检查我的逻辑错误。第一,我在小前提中偷换了概念,“身体瘦弱”,并不一定“身体重量最轻”。进一步讨论,外观上瘦弱并不一定本质上瘦弱,我们队长的瘦弱仅仅是外观上瘦弱,他跑起来比野兔子还要快,他在单杠上像风车一样旋转,他和人家掰手腕曾经把人家的手腕子掰断过,他吃饭从来不咀嚼,他消化能力好,我们认为他吃钢锭拉铁水,吃石子拉水泥,我们队长其实是钢筋铁骨。第二,我的大前提概括不全,我忘记了风向、地势、角度诸因素。

我们的队长在爆炸气浪中飞快地上升,是我亲眼看到的。他的四肢优雅地舒展着,他的脸上阳光灿烂,他的迷彩服上五彩缤纷,鲜红的血珠像一片片飘零的花瓣轻俏下落。我认为队长是一只从烈火中飞升起来的金凤凰,他的羽毛灿烂,他一定是到太阳里去叼金子去了,这是我奶奶在凄凉的星光下多次讲给我听过的故事,那时候夜深如海,篱笆上蝈蝈呜叫,清净的露珠从星星的缝隙里滴下来。我坚定不移地认为,沉重地落下来,摔在泥泞里的不是我们队长,或者,那仅仅是我们队长的躯壳,我们队长的灵魂已经飞升,轻飓飞升,他的翅膀上流光溢彩,美丽非凡。

队长飞升上天那一瞬间,我忘记了屁股下坐着的地雷c我像灌木丛中被惊起的麻雀,斜刺里射向我们队长,我的嘴里还高叫了一声队长。队长是好人,是我的好朋友,虽然队长经常毫不留情地踢我的屁股,但我还是认为队长像我的亲哥哥一样。我跳得也很高,我只是感觉到屁股上被猛托了一把,然后天空和大地调换了几次位置。我一头扎在野草里。

真的,老红军爷爷,不是骗您,我本来是可以立大功当大英雄的!我赤裸裸地站在老红军面前,好像站在上帝面前一样。

他说,小鬼,战争嘛,战争中什么怪事都有,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一二。师一个战士把一颗子弹打进了一个日本士兵的枪口里,你信不信?我被一颗子弹把传宗接代的工具打掉了,你信不信?你快进池里去泡着,让你的屁股慢慢往外长。

我战战兢兢爬进滚烫的温泉水,屁股又痛又痒,额头上汗水淋漓。

躺在池里,我和老红军处于同一平面上,温泉里升上去的雾气如同旋转的华盖,笼罩在我们头上。我看着老红军,他有一颗又大又圆的头颅,鼻子通红,眼睛明亮,闪烁着智慧狡猾之光。他在水里俯着,手刨脚蹬,酷似蟾蜍游泳。

我的屁股上热辣辣的疼痛,我想起长牙护士让我意守屁股生长屁股的叮嘱,便意守屁股,幻想着屁股像出土的竹笋一样滋滋生长。但越是意守屁股,它越是疼痛,发麻发痒。老红军孜孜不倦地练着蛙泳,我猜想这是他发明的一种水中健身体操。

我把意念从屁股上移开,问老红军:老爷爷,您会游泳吗?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闽南话说:会游泳?会游泳早就淹死啦。

老红军对于战争的回忆支离破碎,但滔滔不绝。他说过草地前夕,他们渡过一条河,河水滔滔,河名阿坝。队伍过河时,正值河水暴涨,过河的战友们起码有一半被淹死。有一一个水性极好的连长,一到河心就沉了下去,老红军说连长沉下去前回头望了他一眼,好像示意他不要下河,又好像命令他立即下河。突然间河边剩下寥寥几个人,有蹲着的,有站着的,全是六神无主,心慌意乱的样子。他坐在河边草地上,望着滚滚的河水,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刚刚被淹没的连长在河里洗澡时的情景。后来他想起了干粮袋里还有一碗炒焦了的青稞麦,肚子咕噜噜响。河里水声响亮,他连狗刨水也不会,下河必死无疑。淹死了也要做个饱鬼,他说,我从干粮袋里抓着青稞麦咀嚼着,越嚼越香,越嚼越饿,起初是一把一把地嚼,后来是一撮一撮地嚼,最后是一粒一粒地嚼。我回头看到没过河的人都在一粒一粒地咀嚼着青稞麦。一抬头看到红日西沉,干粮袋都翻过来了,下河的时候到了,这时奇迹发生,河里的水突然跌落,远处的河面上露出了一座木桥,我们都从河边草地上蹦起来,刚吃了青稞麦,浑身是劲,飞跑着过了桥,去追赶队伍,这时后悔着不该一次把所有的青稞麦都吃光。你们现在打仗,大米白面随你们吃,好枪好炮随你们放,打的都是林彪式“短促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