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四(第2/3页)

“你识字吗?”萧队长问。

“识半拉字。”杨老疙疸说。

萧队长又看了看名单,从那上面挑出一条来:“张景祥,四口人,在早无地,无马,劈得粮户老韩家南门外平川地二垧。”

“去叫张景祥来。”萧队长对杨老疙疸说。

“对。”杨老疙疸应声走了。在半道,他一边走一边想:“这回完蛋了,出了事了。”却不敢不去叫张景祥。见了张景祥,他说:

“小兄弟,到萧队长跟前,可要好好谢谢工作队给咱们放地,别说没插橛子呀。”

“老杨哥放心,一定谢谢工作队。”年轻的张景祥说着,跑去见了萧队长。他行一个礼,真照老杨的话说了,因为老杨是他老屯邻,又是分地委员,他信服他。

“谢谢工作队长放地,咱家里祖祖辈辈没有一垄地。这回可好了,有二垧地了。”

“你地好不好?”

“没比,九条垄一垧的好地[6],又平又近,在早没马的小户,租也租不到手,慢说放呢。”

“你地在哪儿?离屯子多远?”萧队长问。

“不远遐,动身就到。”张景祥说。

“到底在哪儿呢?是谁家的地?”萧队长又追问一句。

“在北门外黄泥河子河沿,是老杜家的地。”

萧队长使劲忍住笑,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白报纸条子,高声念道:

“张景祥,劈得粮户老韩家南门外平川地二垧。”

屋里的人都哗哗地大笑起来,张景祥心里慌了,但一看到萧队长也笑,并不怪他,他放心了,连忙说道:

“这不能怨我,都是老杨哥干的。他说:‘张家兄弟,到萧队长面前,可要好好谢谢工作队长给咱们放地,别说没插橛子呀。’老杨哥,老杨哥,”他叫唤着。

“他早不在了。”老万回答他。

“好老杨哥,你要脱靴走干道,也没关系,萧队长,你处理我吧,罚我啥罪我都领。”

“你回去吧,没有你的事。你们这一组的地得重新分过。老万你去把这情形告诉赵主任,叫他自己经管经管这个组。”萧队长说完,把单子放下,问一个刚进来的花白头发的老头子说道:

“你老人家有啥事?”

“都说工作队快要走了,我来瞧瞧队长的。”老头子说。

“你听谁说的?”

“屯子里人都说。”

“老大爷,你告诉大伙,工作队不会走,八路军也不会蹽。工作队要把这屯子的反动派整垮了再走,大伙安心吧。”老头子走了。这时候,赵玉林来了,他对萧队长说:

“杨老疙疸的那组没插橛子,是假分地。农会开了会,不叫他当分地委员,他哭了。他说他知过必改,这事咋整?”

萧队长问:

“大伙意见怎么样?”

大伙说:

“老杨也是个庄稼底子,饶他这一回,看他往后能不能改过。”

“就这么的吧,你要教育教育他。你自己哩?要地没有?”萧队长问。

“我?我不要,人家还敢要?”

萧队长笑着问他:

“不怕‘中央军’来拉你的脖子?”

“还不知道谁拉谁的脖子呢!”赵玉林把枪把在地板上轻轻顿一下。“有这玩意儿,慢说他‘种殃军’,他洋爸爸美国鬼子来,也叫他有来无回。”

萧队长问:

“你还有事吗?”

赵玉林说:

“没有。”

“咱们到外头跳留跳达跳留跳达,”萧队长说,“老万你留在家里吧。”

他们走出学校门,在道旁的树底下走着,太阳透过榆树的密密层层的叶子,把阳光的圆影照射在地上。夏末秋初的南风刮来了新的麦子的香气和蒿草的气息。北满的夏末秋初是漂亮的季节,这是全年最好的日子。天气不凉,也不顶热,地里还有些青色,人也不太忙。赵玉林肩上挂着枪,跟萧队长肩并肩地慢慢走。一会他走近道旁,钻进矮树丛子里,摘了几颗深红颜色的小野果,噙一颗在嘴,他说:

“山里红,割地的时候正好吃。”

萧队长也吃了一颗,这玩艺儿微微有点酸。他一面走,一面听赵玉林闲唠:

“山葡萄比这还酸呢,在伪满,那玩艺儿也得交出荷。”

一群白鹅和灰鹅在道旁水濠边呆着,看见他们来,伸着脖子,嘎嘎地叫嚷,大摇大摆的,并不惊走,一片湿漉漉的青柳叶,沾在一只雄鹅的通红的嘴壳上,它甩也甩不掉它。井台上有人在饮马。那饮马的人招呼老赵说:“出来跳留跳达呀,赵主任?”一面说,一面转动井上的辘轳把。赵玉林笑着点头回答他:

“嗯哪。”

他们往前走,家雀在柳树梢上,脚爪踏得柔软的枝条,轻微地摇摆,白杨树后的青空里,飘起了晌午饭的灰色的烟云。屯子的各处,雄鸡在叫。一挂三马车,嘎拉嘎拉地朝他们驶来,车上装满了老稗草和西蔓谷,还有几个装得鼓鼓的麻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