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五(第2/4页)

韩老六请老杨坐。老杨不敢坐炕沿,他直着腰,坐在一条朱漆凳子上。韩老六从炕桌上拿起一盒烟卷来,请老杨吸烟。

在唠嗑会上,杨老疙疸随帮唱影[2],也说了一些韩老六的罪恶,那时也真有点怀恨他,现在都忘了。他看到早先威威势势的韩老六,现在和他平起平坐了,觉得这也就够了。坏人也能变好的。韩老六开口,竟不叫杨老疙疸,叫他主任了:

“杨主任,今个打了个狍子……”

杨老疙疸忙说:

“我不是主任,六爷别这样叫我。”

“哦,你还不是主任?”韩老六故作惊讶地说,又叹一口气:“我寻思你准是主任了,你哪一点不比他们强!”说到这儿,他不往下说,高声地冲伙房叫唤,“菜好了没有?”

大司务进来,把炕桌摆在南炕上,又一起一起地把酱碟、醋瓶、酒樽、勺子和筷子,安放在炕桌上,又搬来四个冷菜的瓷盘。

“请吧,没啥好菜,酒得多喝一樽。好在杨主任不是外人。请吧。”

韩老六邀杨老疙疸入席,举起酒樽,故意再叫一声主任。两个人坐在炕桌边,一面喝着,一面唠嗑。大司务一碗一碗把菜送上来,空碗空碟收拾去。过了一会又送上一盘子馅饼,还有蘑菇、鹅蛋、鲫瓜子和狍子肉。韩老六殷勤地劝酒,嚷得热乎乎,三二樽高粱,就把杨老疙疸灌得手脚飘飘,不知铁锹有几个齿了。

“要我是工作队长,早叫你当上主任了,小郭那小子,比你可差金子银子的成色呀,你俩都是这门楼里出去的,我还不知道?”

杨老疙疸不吱声,把头低下来,又喝了一樽。韩老六不再说下去,只是劝他喝酒和吃菜。

“尝尝这狍子肉,”韩老六用筷子点点盛狍子肉的瓷盘子说:“我知道主任口重[3],叫他们多放了点盐。贞儿,”他对里屋叫唤:“你出来一下。”

通里屋的门上的白布门帘掀开了,韩老六的姑娘韩爱贞走了出来。她穿一件轻飘飘的白地红花绸衫子,白净绸裤子。领扣没有扣,露出那紧紧地裹着她的胖胖的身子的红里衣,更显得漂亮。她瞟杨老疙疸一眼,就坐在炕沿,提起酒壶来斟酒。从她的衣袖里,头发上,冒出一股香气来,冲着杨老疙疸的鼻子。他的两手不知放在哪。他慌慌张张地,端起酒樽来,酒洒出来,洒在炕桌上、凉席上和他的衣襟上。

“老杨哥,多喝一樽,我到西屋有一点小事,就来。”韩老六说着,起身往西屋去了。

韩老六的大老婆子迎着韩老六大声地说:

“看你把贞儿糟蹋成啥样?”

“别吱声,你知道啥?”

在东屋,韩爱贞又给老杨斟樽酒。杨老疙疸不敢看她脸。眼睛光在她手上转动,她的手胖,两手背都有五个梅花坑。

“杨主任,再喝一樽,这酒是我爹喝的好酒。”

“老杨你在这呀,叫我好找!”玻璃窗户的外面,出现一个人的脸。这是杨老疙疸领导的唠嗑会里的张景祥。他站在屋里透射出去的灯光里,望着里面,正看见韩爱贞敬老杨的酒,把他气坏了,就在外面放开嗓门说:“你倒挺自在,在喝酒哩。喝吧,喝吧,我去告诉他们去。”说着,他从窗户跟前走开了。

杨老疙疸放下酒樽,跳下地来,往外跑去。他又急又气,赶上张景祥,跟他干仗了。

杨老疙疸怒气冲冲问:

“谁说我在这?”

“大伙都来了,等你开会,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有人叫我上煎饼铺去找。我到那里,掌柜的说,你上韩长脖家去了。又找到那,韩长脖说,你上这来了。你好快乐,还喝奔[4]我呢,回头告诉大伙,说你跟韩老六姑娘喝酒干啥的。”张景祥一边走,一边说。

老杨和软地说:

“好兄弟,别说吧,我个人去抠个人的根,我这回错了。”

张景祥看他认了错,又是农会的委员,没有再提这件事,也没有告诉大伙。杨老疙疸当天下晚说他自己脑瓜痛,不能开会,叫大伙散了。也在那一天下晚,他上工作队,说在“满洲国”,张景祥在外屯给日本子扛活,心眼向着日本子,是个汉奸,“农工会能要这样会员吗?”末尾,他问。

萧队长说:

“这事得调查一下。”

第二天,老杨又说:

“‘八一五’日本子跑时,张景祥去捡洋捞,捡了一棵九九枪,插起来了。”

这事情,谁也不敢说有,不能说无,大伙只好同意杨老疙疸的意见,暂时停止张景祥的农会的会籍。

韩老六二次请杨老疙疸赴席,是在头回请客以后三天的一个下晚。

韩老六陪他喝酒,闲唠,一直到半夜。杨老疙疸酒上了脸,眼睛老是望着里屋门,韩老六知道他的心事,只是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