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王吕碧莲

下午,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地下室窗口的栅栏上趴着一只洁白的猫。我从没在小区里见过这只猫,因为它特征鲜明,辨识度很高,不可能认错。它屁股上有一撮黄毛。我养猫二十余载,猫身上有这种焦黄,我还只见过一次。有人在网上发过这么一张图:他们家猫冬天在电暖器前取暖,把屁股烤焦了,图片里的猫屁股就是这个颜色。

我问看车的刘大爷,谁这么损把猫给点了?刘大爷摇头不语。我说:“得嘞,我问问秦大妈去。”秦大妈是我们院猫太后,家里收养了许多流浪猫,还在小区院儿里长期喂养一批形态各异的猫。秦大妈退休以前是开环卫大卡车的,孔武有力,曾独立在院儿里倚着电线杆子和楼体,用砖头和预制板搭起一座高大宏伟、古拙雄浑的猫窝,让流浪猫得免雨雪之厄,功德无量。我这么说着,刚要往猫窝那儿走,刘大爷嘟囔道:“嘿,你问她,你就作吧!”

我抬头望天,天光向晚,正是秦大妈喂猫的时间。我于是信步走向那座巨型猫窝。该窝坐落于六号楼侧面一角,上邻一单元102的厕所窗户,横架于楼梯和电线杆子之间,结构复杂,做工精巧,是我日常出入小区看熟了的。可是我还没走到猫窝,就先闻见一股怪味儿。只见秦大妈魁伟的背影坐在猫窝前,周围几个婶子大娘正在不住劝慰。往猫窝上看,整个猫窝墙圮瓦碎,里外焦黑一片,十分可怖。内中惨状,不问可知。

刘大爷问我:“你几天没回家了?”我说三天。刘大爷又说:“嘿!幸亏你没回来,头天晚上这叫一个热闹,嘿!”刘大爷说话总是嘿嘿的,配以捏手跺脚,感情很充沛。我问他猫窝的事,他虽然说得啰唆,但一来二去也算讲明白了。事发当天夜里,六号楼忽报火起,街坊起来救人救火,有人定睛一看,原来起火的不是楼本身,而是秦大妈的猫窝。人们赶忙去叫秦大妈,却见她衣衫不整,穿牖而出,大号道:

“孩子,我的孩子!”

后来消防车来的时候,火早就灭了,消防车因为太胖,挤不过小区里乱停乱放的私家车,反正火情已经消失了,消防员检查了一下隐患,登记现场情况以后就走了。秦大妈自此就在那儿坐着,不吃不喝。我去看时,猫窝已被人大致收拾停当,里面的猫尸烧成焦炭,却没人敢动,一动秦大妈就要拼命。刘大爷对我说:“你劝劝你秦大妈,别人都劝不动。”我说我也劝不动啊,刘大爷振振有词,答道:“但是你比我们扛揍。”

我先猫腰进窝看了一眼,场面惨不忍睹。这是我第一次进猫窝观看,虽然里面烧得一塌糊涂,但是秦大妈的巧思依稀可辨,一见恻然。我蹲在一只烧成炭的猫前,喟叹了一回,转头一看秦大妈,只见她双目精光暴射,似乎我只要动上这猫一指头,她就会扑进来把我咬死。

我蹲在秦大妈身边,先说了一些毫无用处的废话,比如,您喝口水吃点东西之类的。这种话不说也罢,说了她也不会听的。我看她双目无神,直勾勾地看着猫窝,真像木人一般,也怕这老太太就这么坐死在这儿,耽误我以后开车进出,当下想了一想,开言道:

“秦大妈,您老节哀,伤心也是枉然,还是早点查出是谁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要紧。”

秦大妈幽幽叹了一口相当长的气,又沉默了跟叹气一样长的时间,开口说道:

“查有什么用?我的孩子全死了。”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这种变态,有一就有二,不把他绳之以法,难保他一次得手,再干第二次。”

秦大妈转头看了我一眼,周围众人一见,都发出一声轻呼,因为她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这么轻轻一动,脖子就像是发出了巨轮转动的声音。“查?”她说,“怎么查?烧成这样了都。”

我想了想,答道:“为今之计,只有找吕大妈。”秦大妈又把脖子转了回去,叹道:“找什么女的妈,找男的妈也没用了啊。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说着又要号叫起来。我最受不了这种带台词的哭法,连忙止住她的悲声:“您别急,别急。不是女的妈,是吕大妈,她住对面小区,她也养猫,也跟您一样爱猫。她儿子是警察,一定有办法。”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建议很没逻辑,虽然它最终解决了问题,并且牵出了更多的问题。这是后话。但仔细一想,找一个跟秦大妈一样爱猫的妇女,最多只能跟她一起哭而已,并不是什么解决问题的好办法。秦大妈可能也想到了这一节,露出了怀疑和期盼参半的诡异神色。我有心说:这叫死马当活马医,又一想这个“死”字,眼下可万万说不得,只得咳嗽一声,说道:“咱们试一把,万一瞎猫碰——”话音未落,秦大妈拍着柏油路大哭起来:“孩子,我的孩子!”我赶紧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