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页)

进了屋,阿姨吩咐我坐在离初桃一臂远的地方,恰好是在初桃的背后,我能从她梳妆台的小镜子里看见她的脸。她跪在一张垫子上,穿着一件棉布袍子,肩膀露在外面,手里拿着五六把形状各异的化妆刷。有几把刷子宽如扇子,另几把则看上去像筷子,顶端有一小撮软毛。最后,她转过身,展示给我看。

“这些是我的刷子。”她说,“你还记得这个吗?”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装着纯白色化妆品的玻璃容器,在空中晃了几下让我瞧,“这是我叫你永远也不许碰的化妆品。”

“我没有碰过它。”我说。

她闻了几次盖着盖子的瓶子,又说:“是的,我想你没有碰过。”接着她放下化妆品,拿起三根颜料棒,放在手心里给我看。

“这些是用来打阴影的。你可以看一下。”

我从她的手心里拿起一根颜料棒。它的尺寸类似小孩子的手指,但是像石头一样既硬又滑,所以没有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任何颜色。棒子的一头裹着一层精美的银箔,由于经常被手捏着使用的缘故,已有些斑斑驳驳。

“那么你想一下,我为什么要给你看这些东西呢?”

“这样我就能知道您是如何化妆的了。”我说。

“老天啊,错!我给你看是为了让你明白,这里面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你真是可怜啊!因为这就说明单靠化妆是不能把可怜的千代变成美人的。”

初桃转回去面对镜子,一边轻声歌唱一边打开一罐浅黄色的面霜。要是我告诉你这种面霜是用夜莺粪做的,你可能不会相信,但确实如此。那时很多艺伎都把夜莺粪当面霜用,因为她们相信夜莺粪对皮肤很有好处;可是它太昂贵了,所以初桃只取了一点点涂在她的眼睛和嘴巴周围。接着她从一块蜡上扯下一小片,把它放在指尖上软化后,先是涂在脸上,然后又涂在脖子和胸口上。她花了一些时间用一块布把双手擦干净,然后将一支扁化妆刷放在一碗水里浸湿,再用它去搅和化妆品,直到弄出一团像粉笔那样的白色膏状物。她用这东西刷遍她的脸和脖子,只留出眼睛、鼻子和嘴巴。假如你见过小孩子把纸剪出几个洞当作面具,那么初桃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接着她蘸湿几把小刷子,用它们把“镂空”的部位填满。这么一来,她看上去就像是刚刚脸朝下跌进了米粉缸,因为她的整张脸都煞白,弄得像个鬼似的。可是即便如此,我依旧自惭形秽,对她妒忌得要命。因为我知道大约一个小时后,男人们就会惊愕地注视着她的面孔;而我将依然呆在艺馆里,满身臭汗,平庸无奇。

现在,她弄湿了颜料棒,用它们给脸颊添上几抹血色。我在艺馆的头一个月里,已经多次见过初桃完妆后的模样;无论何时,只要不显得太突兀,我就会偷看她几眼。我注意到她会根据和服的颜色,在面颊上敷用不同的色彩。这倒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但是,数年后我才知道初桃挑选的腮红始终比别人用的要红许多。我不能解释为什么她要这么做,除非她是想让人联想到血。可初桃并不是傻瓜,她知道如何才能突显出她的容貌之美。

刷完腮红后,她还是像没有眉毛和嘴唇似的。不过这会儿,她暂且不去管她那张像古怪的白面具似的脸,而是叫阿姨替她刷脖子的后面。我一定得跟你讲讲日本人对脖子的想法,假如你还不知道的话;日本男人对一个女人脖子和喉咙的感觉就像西方男人对女人大腿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艺伎穿的和服在后背处领子袒得如此之低,把她们脊柱的头几个骨节都露在外面;我想这跟巴黎女人穿短裙的效果差不多。阿姨在初桃的后颈上画了一个我们称之为“三条腿”的图案。这是一幅极富戏剧性的画面,因为你会觉得自己仿佛是透过一道逐渐稀疏的栅栏在看她脖子处的裸露皮肤。过了好几年,我才理解它作用在男人身上的色情效果;从某种方面而言,这也像一个女人捂着脸透过手指缝窥视外面。事实上,艺伎会沿着发际线留出一小片皮肤不上妆,这使她的妆面看上去更加不自然,就像能剧里使用的面具。当一个男人坐在艺伎身旁,看着她面具般的妆面,他就会对她下面赤裸着的皮肤产生更加强烈的欲念。

初桃清洗刷子的时候,几次从镜子里看我的反应。最后,她对我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你永远也不会如此美丽。嗯,千真万确。”

“我想要你明白一件事。”阿姨说,“有些人觉得小千代是相当可爱的姑娘。”

“有些人就是喜欢烂鱼味。”初桃说。接着,她就命令我们离开她的房间,好让她换上衬袍。

阿姨和我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别宫先生正站在一面可以照出全身的镜子旁等着,他的穿着打扮跟他把佐津和我从家里接出来的那天完全相同。我到艺馆的第一个星期就得知把女孩从家里拉出来根本就不是别宫先生的职业;他是一个穿衣师,就是说他要每天来艺馆帮初桃穿上她那繁复的和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