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2/5页)

如果说,战争开头几年还像一趟令人兴奋的海上航行的话,到了一九四三年的年中,我们就意识到风浪对于我们的船只而言是太大了。我们以为大家都会淹死,确实有许多人淹死了。日复一日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凄惨,没有人敢承认,但我想我们都开始担心这战事何时才是个头。大家都不再欢笑,许多人似乎觉得享乐是不爱国的表现。那段时期,我听到的最像笑话的笑话,是某天晚上艺伎利香说的。数月来,我们一直听到传闻说军政府准备关闭全日本的艺伎区,后来我们觉得真有其事。正当我们都在想着前途命运的时候,利香突然发话了,“我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想这些事情上,”她说,“可能除了过去,没有什么比未来更渺茫了。”

也许你觉得不好笑,但那晚我们都大笑起来,笑得眼角淌泪。关闭艺伎区的一天就要到来了。那样一来,我们都要到工厂干活。让你对工厂生活有个了解,我可以说说初桃的朋友光琳。

前一年冬天,祇园中每个艺伎最为担心的灾难终于降临到了光琳头上。她艺馆里一个照管沐浴的女仆,引燃报纸烧火热水的时候,火头失了控。整个艺馆都被烧毁,包括所有的和服。结果光琳去了城南一家工厂工作,干的活是把透镜装到一种用于飞机投弹的装置里去。后来几个月,她经常回祇园来看看,我们都惊骇于她变化之大。不是因为她看起来越来越不快活——我们都体味到了不快活,而且对不快活有了心理准备——而是她老在咳嗽,就像小鸟老在唱歌一样,她的皮肤染得好像在墨水里浸过似的,因为工厂用煤品质低劣,一烧起来就把什么东西都蒙上一层黑灰。可怜的光琳被迫一人做两班,但每天只能吃上一碗薄面汤,或是掺了土豆皮的稀粥。

因此你可以想象,我们对工厂有多害怕。每天起来发现祇园还开着,我们就足感欣慰。

第二年一月的一天早晨,天下着雪,我拿着配给券正在米店门口排队,隔壁的店主突然探出头来,喊了一句。

“出事了!”

我们面面相觑。我都快冻僵了,没去想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在农民的装束外面裹了条厚围巾,现在已经没有人白天穿和服了。最后我前面的艺伎抹了把眉毛上的雪,问他是什么意思,“战争没有结束,是不是?”她问道。

“政府已经宣布关闭艺伎区,”他说,“明天早上你们都得到登记处去报到。”

我们听了很久从他店里传出来的收音机声音。接着门轱辘辘地关上了,只剩下雪花落地轻微的嘶嘶声。我看见周围艺伎脸上绝望的神情,顿时明白我们都在转同一个念头:我们认识的男人当中有谁会让我们免遭进工厂的命运?

虽然鸟取将军直到去年还是我的旦那,但我当然并非他结识的唯一一名艺伎。我得赶在其他人之前找到他。因为天气的缘故,我没有讲究穿戴,把配给券往农民裤子口袋里一塞,就立即往市西北角走去。据说将军住在猿屋旅馆,就是多年来,我俩每周两个晚上见面的旅馆。

一个多小时后,我到了那里,一身披雪,冻得皮肤灼痛。我向女主人问好,她却端详了我好一阵子,然后鞠躬道歉说,她不认识我。

“女主人,是我啊……小百合!我来是有话和将军说。”

“小百合小姐……我的天哪!我从没想过您竟然看起来像个农妇。”

她立刻带我进去了,但没有直接让我去见将军,而是领我上楼,让我换了她的和服。甚至还给我用了些她藏着的化妆品,这样将军就能认出我来。

我走进他屋子的时候,将军正坐在桌旁,听收音机里的一段戏文。他的棉袍敞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和稀疏的灰色胸毛。我看得出,他这一年受的苦比我还多。毕竟,他被指控犯了几项重罪:渎职、无能、滥用职权等等,有些人认为他没坐牢就够运气的了。报上有篇文章甚至指责他应当为皇家舰队在南太平洋的战败负责,说他没有管理好物资货运。不过,有些人更经得起磨砺,我只看了将军一眼,就知道过去一年的分量压在他身上,把他的骨头都压脆了,就连他的脸都看着有点变形。过去他身上总有种酸酸的腌菜味,现在我在他旁边的垫子上深深鞠躬时,闻到他身上的酸味变了。

“将军,您看起来很好,”我说,这当然是假话,“真高兴再见到您!”

将军关掉收音机。“你不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他说,“我没法帮你什么,小百合。”

“我来得这么快!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比我先到!”

“自上周来,几乎每个我认识的艺伎都来找过我了,但我已经没有掌权的朋友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种身份的艺伎会来找我。那么多有影响力的男人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