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楼 第十章·调虎离山(第5/8页)

周翡脚步一顿,她总算是从马上要回家的激动里回过神来,意识到了一件事——无论是“端王”还是谢允,此番送他们回来,都只会是做客,不可能久留。“端王”是身份不合适,谢允……周翡觉得他似乎更习惯过颠沛流离的浪子生活。

那么一路生死与共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分开了。

不知是不是在小镇上等了太久,周翡发现自己对回四十八寨突然没有特别雀跃的心情了,反而有些低落。她走过去用脚挑开长凳子,坐在谢允旁边,发现从他的视角往外望去,正好能望见四十八寨的一角。夜色中隐约能看见零星的灯火,是不眠不休的岗哨守夜人正在巡山。

那是她的家。

那么谢允的家呢?

周翡想起谢允浮光掠影似的提起过一句“我家在旧都”。如今在蜀山之下,她无端咂摸出了一点无边萧索之意。

周翡忽然问道:“旧都是什么样的?”

谢允仿佛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方才说道:“旧都……旧都很冷,不像你们这里,有四季常青的树。每年冬天的时候,街上都光秃秃一片,有时候会下起大雪来,盖在平整的石板上,人、马踩过的地方很容易结冰……”

按照年代判断,曹仲昆叛乱,火烧东宫的时候,谢允充其量也就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两三岁能记事吗?这不好说,至少对周翡来说,她已经能记住父亲冰冷的手和李二爷染血的背影。

“但宫里是冻不着的,有炭火,有……”谢允轻轻顿了一下,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笑道,“其他的记不清了,大概除了冻不着饿不着,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那里面规矩很大——长大以后,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欢往南边跑。那些小客栈为了省钱,都不给你生火,万一错过宿头,还得住在四面漏风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晒太阳。”

周翡踟蹰了一下:“那你……”

“记不记得曹仲昆火烧东宫?”谢允见周翡先是小心翼翼,而后仿佛被他自己吓了一跳的样子,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记得,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场大火,当然记得——至于要说什么感觉,其实也没有。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不知道出了红墙的门,我都会失去什么东西。救我出来的老太监尽忠职守,没让我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至于父母……我小时候就见得不多,还不如和奶娘亲近。现如今南朝正统有我小叔撑着,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人跟我耳提面命,非得逼我报仇雪恨什么的。万一哪天他们真能扫平反贼,我就顺便回旧都看一眼,也未必常住,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苦大仇深。”

他的笑容非但不苦大仇深,还有点没心没肺。周翡虽然不擅长察言观色,却总觉得谢允身上有什么违和的东西。

她正要说话,不远处的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成群的飞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呼啸着冲着夜空而去。四下突然起了一股邪风,“啪”一下将支起的木窗合上了,客栈里昏暗的灯花剧烈地摆动起来。

周翡端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眼皮毫无预兆地跳了两下。

此时,洗墨江上依然是漆黑一片,散碎的月光随意地洒在江面上,偶尔正好落在牵机线上,会有一丝极细的反光擦着水面飞过去。

李瑾容离开四十八寨之后,寨中一干防务自然戒备到了极致。此时,虽然鱼老就守在洗墨江心,那沉在水中的大怪物也没有潜伏下去休息。如果有人站在江心,会发现水雾下面的巨石在不断移位置。一旦有人闯入,牵机立刻就会浮起惊涛骇浪——那威力甚至连周翡都没见过。鱼老一般只是吓唬她,不可能真把这排山倒海的大家伙拿给一个尚未出师的小女孩玩。

可是这一夜,却有一个人影轻飘飘地掠过杀机暗藏的江面,直奔江心小亭——

江风骤然变得猛烈,汹涌地灌入江心小亭,窗台上一个瘦高的花瓶不安地在原地摇摆片刻,一头栽了下去。鱼老嘴唇上两撇垂到下巴的长胡子跟着飘到了耳根,他蓦地睁开眼睛。

这时,一只手极快地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那栽倒的花瓶。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染了艳色的蔻丹,暴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妖异。

女人好像很清楚鱼老是个资深事儿妈,她回手将被风吹开的窗户推上,又微踮起脚,仔细循着花瓶原来留下的一小圈痕迹,将它严丝合缝地放了回去,这才轻舒一口气,转回头打招呼道:“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