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佛陀世容(第2/7页)

须达拏好善乐施的故事是说,太子须达拏性好施舍,凡向他乞求,无不答应。他把国宝白象施舍给了敌国,国王大怒,驱逐他出国。他带着妻儿四口坐马车入山。走不多远,有二人乞马,太子给了他们。又走不远,有人乞车,又给了。他和妻子各抱一子继续前进。又有人乞衣,他把衣服施舍了。车马衣物钱财全施舍光,来到山中住下。不久又有人求乞,两个孩子怕自己被父亲施舍掉,便躲藏起来。但太子终于把这两个战栗着的小孩找出来,用绳子捆缚起来送给了乞求者。孩子们依恋父母不肯走,乞求者用鞭子抽得他们出血,太子虽然难过下泪,但仍让孩子被牵走以实现他的施舍。

五百强盗的故事是说,五百强盗造反,与官兵交战,被擒获后受剜眼重刑,在山村中哭嚎震野,痛苦万分。佛以药使眼复明,便都皈依了佛法。

这些故事比割肉、饲虎之类,更是现实人间的直接写照,但是严重歪曲了的写照。财产衣物被剥夺干净,亲生儿女被捆缚牵走,造反、受刑,……所有这些不都是当时广大人民所常见所亲历的真实景象和生活么?却都被用来宣扬忍受痛苦、自我牺牲,悲苦冤屈也不要忿怒反抗,以换取屡世苦修成佛。可是具体形象毕竟髙于抽象教义,活生生的、血淋淋的割肉、饲虎、“施舍”儿女、造反剜眼等等艺术场景本身,是如此悲惨残酷得不合常情,给人感受到的不又正是对当时压迫剥削的无声抗议么?如马克思所说,“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情感,正像它是没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页)当时的现实是:从东汉帝国的瓦解到李唐王朝的统一,四百年间尽管有短暂的和平和局部安定(如西晋、苻秦、北魏等,当时长安、洛阳也曾繁盛一时),整个社会总的说来是长时期处在无休止的战祸、饥荒、疾疫、动乱之中,阶级和民族的压迫剥削采取了极为残酷野蛮的原始形态,大规模的屠杀成了家常便饭,阶级之间的、民族之间的、统治集团之间的、皇室宗族之间的反复的、经常的杀戮和毁灭,弥漫于这一历史时期。曹魏建安时便曾经是“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诗)。西晋八王之乱揭开了社会更大动乱的序幕,从此之后,便经常是:“白骨蔽野,百无一存”(《晋书·贾疋传》)、“道路断绝,千里无烟”(《晋书·苻坚载纪》)、“身祸家破,阖门比屋”(《宋书·谢灵运传》)、“饿死衢路,无人收识”(《魏书·髙祖纪》)…。这种记载,史不绝书。中原十六国是此起彼伏,战乱不已,杀戮残酷。偏安江左的东晋南朝也是军阀更替,皇族残杀,朝代屡换。南北朝显赫一时的皇家贵族,经常是刹那间灰飞烟灭,变成死尸或沦为奴隶。下层百姓的无穷苦难更不待言,他们为了逃避兵役和剥夺,便只好抛家弃子,披上袈裟,“假慕沙门,实避调役”(《魏书·释老志》)。总之,现实生活是如此的悲苦,生命宛如朝露,身家毫无保证,命运不可捉摸,生活无可眷恋,人生充满着悲伤、惨痛、恐怖、牺牲,事物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公平”与“合理”,也毫不遵循什么正常的因果和规律。好人遭恶报,坏蛋占上风,身家不相保,一生尽苦辛…。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这似乎非理性所能解答,也不是传统的儒家孔孟或道家老庄所能说明。于是佛教便走进了人们的心灵。既然现实世界毫无公平和合理可言,于是把因果寄托于轮回,把合理委之于“来生”和“天国”。“经曰,业有三报,一者现报,二者生报,三者后报。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苦乐即此身受。生报者,次身便受。后报者,或二生或三生,百千万生,然后乃受”(《广弘明集卷八·道安二教论》)。可以想象,在当时极端残醅野蛮的战争动乱和阶级压迫下,跪倒或端坐在这些宗教图像故事面前的渺小的生灵们,将以何等狂热激动而又异常复杂的感受和情绪,来进行自己灵魂的洗礼。众多僧侣佛徒的所谓坐禅入定实际将是多么痛苦和勉强。礼佛的僧俗只得把宗教石窟当作现实生活的花朵、人间苦难的圣地,把一切美妙的想望、无数悲伤的叹息、慰安的纸花、轻柔的梦境,统统在这里放下,努力忘却现实中的一切不公平、不合理。从而也就变得更加卑屈顺从,逆来顺受,更加作出“自我牺牲”以获取神的恩宠。在这个时代早已过去了的今天,我们将如同诵读一首悲怆的古诗或翻阅一本苦难的小说,在这些艺术图景中,仍可感受到那通过美学形式积淀着的历史的现实和人生。沉重阴郁的故事表现在如此强烈动荡的形式中,正可以体会到它们当时吸引、煽动和麻醉人们去皈依天国的那种美学情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