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生涯:柳如是与顾眉(第3/5页)

成百上千条的规矩是为那些良家女子制定的,她们不配去遵守。这反而使她们的生命得以保留本来面目。她们站在正常社会之外,反而能有一个独特的观察视角,去看清礼教纲常的真面目,看清人性和人生的真面目。她们尝过了人生的千百种况味,经历了人生千百种险境,所以,意志坚强,目光犀利。

她们能够从那些以风雅自命的才子文人中发现谁是真正的男人,谁是以风流自饰的俗夫。他们也能够穿透世俗的偏见,发现这些女子身上的夺目光彩。

柳如是

时间坐标是明亡前后,空间坐标是南京秦淮河畔桃叶渡,在这样狭小的时空范围内,有四位杰出的女子同时被中国史永远珍藏。她们就是被称为明末四大名妓的柳如是、顾眉、董小宛、陈圆圆。她们是一个群体的代表。其中,柳如是尤其被人关注。

年仅十岁,她就被卖入了娼寮。她在这里学会了很多东西,不仅仅是琴棋书画,更主要的是反抗。所以,十四岁时被卖给一个老翁做妾后,她很快就同这家的一个男仆私相阅悦,干净利落地给老头戴上了一顶绿帽子。

结果当然是一顿羞辱之后被逐回娼门。在柳如是的眼中,从良做妾也并不比青楼生涯更为体面,生活在豪宅之中也不过是别人的性奴隶而已。阅历日富的柳如是张张扬扬地卖身为生,她性情刚烈,为人豪爽,敢做敢当,颇有男子风范。她在花柳丛中佯狂出世,时常穿儒服戴儒巾,招摇过市,见到相识则抱拳施礼,称兄道弟。她天生聪颖,凭自学积累了很深的文学底蕴,“分题步韵,顷刻立就;使事谐对,老宿不如”。她酒量颇丰,和男人们比诗斗酒,经常让男人们醉吐狼藉,她却若无其事。

幸运的是,那些流连在花街柳巷的不羁文人能够欣赏柳如是的这种作风。他们能看到柳如是别具一格的美,乐于和她诗酒往还。

不过,流荡飘零毕竟不是她的本意,一半是欣赏“文坛领袖”的才情风雅,一半是为了逃避江湖上的风波险恶,为自己寻找一个终身归宿,二十三岁的她开始主动追求起年过花甲的钱谦益。崇祯十三年(1640年)十一月,她轻舟简装突然出现在钱谦益的半野堂,使后者大吃一惊。只见眼前这位女子“幅巾(儒巾)弓鞋,着男子服,神情洒落,有林下风”,明媚清秀的脸庞在男装的映衬下更显得姿媚横生。老名士钱谦益在“文坛领袖”之外还有一个别号,叫做“风流教主”,从青年时代便是脂粉队中的英雄,风流阵中的魁首。如今虽然廉颇老矣,为人却更是通达旷放,阅事既多,颇识得真正的人生三昧。他曾诗酒集会上和柳如是有过往还,当时颇为青目。此刻,对柳如是的突然出现他并不以为鲁莽,反而对柳如是的大胆简洁非常欣赏,而且花甲之年能有这样出色的女子主动追求,亦是喜出望外。

几天之后,柳如是便成了半野堂的女主人。半野堂松涛满耳,杂花满目。更有山泉激湍,挟花片而过。一老一小一对恋人,在堂内“湘帘檀几,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伪,间以调谑”。这无疑是数千年中国人家庭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完满的幸福片断。

女人的美丽和男人的觉醒是分不开的。周作人曾说,士人的高下在他对女性的态度中即可鉴别。柳如是的幸福也有赖于钱谦益的通达。这位老名士对人生对世界都有着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由此导致他一系列与众不同的做法,其中包括他不为明朝殉节。钱谦益以致仕大员、社会名流,和柳如是结婚时,居然按迎娶良家女子的方式郑重其事:“行结郦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陛,九十其仪。”这种蔑视规范的做法引起社会公愤,认为他“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传统”,物议沸腾。看热闹的老百姓纷纷拣砖取瓦,掷打彩船,钱谦益在舱中“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

柳如是既嫁,也并没有从此改弦易辙,收拾个性,做起中国家庭中的贤妇角色。她依旧狂放不羁,和钱谦益的一班朋友比酒作乐,往往酩酊大醉,“咳吐千钟倒玉舟”,颇有太白遗风,实无闺阁风范。钱谦益居然毫不介意,反而称赞她“佳人那得兼才子,艺苑蓬山第一流”。

更为当时世人诧异的是这位老儒有时厌倦应酬,竟会委托柳如是穿上男人服装,外出代他拜访客人:“竟日盘桓,牧翁(钱谦益号)殊不芥蒂。尝曰:此吾高弟,亦良记室也。”

钱谦益能做到这一点,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钱谦益对柳如是完全是一种平等的态度,充分尊重充分信任。另一方面说明钱氏的朋友们,那个时代士林的精英人物,同样具有这样的识度,不以为忤反而能欣赏钱氏的这种做法。至少在这些人的观念里,女性已经取得了和他们平等的地位。世界在这个颠覆的角落里找到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