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生涯:柳如是与顾眉(第4/5页)

顾眉

在柳如是和钱谦益的轶事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明亡之际,柳如是劝钱氏殉国而钱氏不能,柳奋身入水意图自尽又为钱所阻拦。钱氏降清之后,外忧清议,内惭神明,烦躁时常绕屋彷徨自言自语:“要死要死!”柳如是一次在旁冷冷说道:“你不死于乙酉(南京陷落之日)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钱氏哑口无言。

人们说柳如是明于民族大义而钱谦益贪生怕死,一个妓女能够如此刚烈而大臣却这样畏葸,实在是一个极富象征意义的对比。不过,我总觉着钱谦益的懦弱后面似乎还有别的内容。事实上,那些为数不多的殉国者们不过是用自己的生命草草演示了一个别人已经演示一千遍的僵硬的文化定理,没有任何新意。钱谦益本人并不认同这一定理,正如他不认同其他的许多文化定律一样。当初他即使起过殉国的念头也应该是为逃避矛盾而不是舍生取义。事实上,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活下去,对一个人的人格弹性和人格结构是一个更大的考验。

柳如是性格的刚烈决定了她最终会以一种斩钉截铁的方式解决与这个世界的冲突。钱谦益死后,钱氏族人威逼她交出财产,她在众人的围追之中登楼自缢,简洁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钱谦益被人嘲笑为“两朝领袖”,而龚鼎孳后来则被人讥为“三朝元老”。这两个人诚为有缘。龚鼎孳和钱谦益、吴伟业并称为诗坛“江左三大家”。钱氏娶了柳如是,而龚氏的夫人顾眉同样是秦淮河畔的一面艳帜。只不过,这两对夫妻面对世事的白云苍狗,态度各有不同。

与柳如是一样,被士人尊称为“眉兄”的顾眉在爱情中也是主动的一方。顾眉原可以凭自己的能力独立生活,她社交能力颇强,办事精明圆通,很早就在桃叶渡口拥有了自己的产业“眉楼”,为妓而又兼鸨母,在江南声色场中混得如鱼得水,是有名的一掷千金的“青楼阔少”。她天生丽质,风度闲雅,既能放浪,也能端庄,万种风情迷倒了无数男人,有人甚至因得不到她而自杀,她却不为所动。她是一位现实主义者,她要求的是既有社会地位又有才情的男人,否则,她宁肯放浪到老。这时,龚鼎孳出现了。

龚鼎孳刚刚中进士不久,时任兵科给事中,年轻英俊,风华正茂,前程似锦,南下金陵办理公务的过程中结识了顾眉。两人虽然一见倾心,不过龚氏当时尚且是一种逢场作戏的心态,并没有想到要和一位欢场女子结订终身之约。直至回到北京,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个风尘女子已经割舍不下了。正在这时,他忽然收到顾眉托人带来的书信一封,表明了相守终身之意。

和明末所有的才子佳人故事一样,政治风云的大开大合始终是他们生活的背景。明末的政治黑暗混乱,龚鼎孳的仕途却一帆风顺。这应当得力于他随机应变的本领。和顾眉一样,龚氏也是一位现实主义信徒。李自成攻占北京,龚氏率先投降,为李自成政权四处奔走,数十天后,风云突变,多尔衮赶走了李自成,龚鼎孳似乎没经过什么犹豫,又投降了满清。和柳如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这个过程中,顾眉也曾经劝过龚氏,不过是劝他早点投降。以至于在别人责问龚鼎孳为何屈膝变节时,龚慌不择言,竟说:“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成了千古笑谈。

不过,不论政治背景如何变幻,他们的生活似乎和世事沧桑两不相干。国事糜烂之际,龚氏明媒正娶江南名妓入京,而且又把婚后两人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写成诗文公开刊刻,向世人喋喋不休地诉说他们的梦一样的幸福。看来,他们有点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明清易代,他们一面屈节投降,一面却不避忌讳,在诗中写下对世事沧桑的悲叹和品评,持论公允,颇有见地。他们的夫妻恩爱在新朝被列为罪状遭到攻击,言官说他“前在江南,以千金置妓,名顾眉生,恋恋难割,多为奇宝异珍以悦其心,淫纵之状,哄笑长安,已置父母妻孥于度外”。可是龚氏在丁父忧回江南时,公然携顾眉同行。守丧期间,顾眉无视官员服丧的严规,带着龚鼎孳重游金陵,沿江访友,在镇江、苏州、扬州、杭州等地游赏欢宴,屡兴诗酒之会,甚至召妓歌舞佐酒。这些举动在当时足以使龚氏丢官甚至入狱。龚氏夫妇在此时表现出的勇气证明他们其实并不缺乏胆量和气魄。

龚氏夫妇人格结构的包容性和多层次性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个特例。守孝期满回京复职后,龚鼎孳以十分积极的态度投入政治之中,屡屡上疏提出政治建议,颇得顺治皇帝欣赏,连连拔擢,很快升为一品大员。按规定,一品官员的妻子应当封为诰命夫人。龚鼎孳的正室夫人童氏在明朝时已是命妇,因为龚的移情别恋,此时独居江南老家,听到这个消息,语含讽刺地致书龚氏,说:“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既挖苦龚氏变节,又讽刺顾氏烟花出身,用语既含蓄又刁钻,一时传遍京城。谁知道龚鼎孳果然顺水推舟,顾眉也欣然领受,妓女出身的顾眉名正言顺地成了一品诰命夫人,同时意味着龚氏废嫡立庶。满城哄笑一刹那变成了愕然,面对这对敢做敢当的夫妇,人们反倒不知该如何合拢他们张大的嘴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