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势力终端(第2/16页)

从常驻官邸废墟可以看到不远之处的白色大理石纪念柱,其柱顶是象征自由圣火的螺旋造型。这是独立印度建造的纪念物,用来跟纪念英国统治的官府相抗衡。它是个无力的宣示,只不过以大理石呈现了拉希德的愤怒。跟真实的、弹痕累累的常驻官邸建筑物比起来,这个只具象征意义的纪念物设计相当草率,而且也有违史实:印度独立运动并非源自大起义。

独立印度的任何纪念物都无法让拉希德得到慰藉,因为在他看来,围攻常驻官邸九十年之后的独立代表了穆斯林的另一种挫败。在独立的同时,次大陆也划分成印度和东西巴基斯坦,以致原先未分割的印度的穆斯林变成——如拉希德所说——住在三个屋顶下。

许多勒克瑙的中产阶级穆斯林已经迁移到西巴基斯坦,过去勒克瑙借以闻名的穆斯林文化——语言、习俗、音乐、食物——已经消失。经过了穆斯林气势可说是一蹶不振的三百年之后,往昔的穆斯林盛况如今沦落得仅剩旧城穆斯林贫民窟里那幅穷困、闭塞、窒闷的景象。当然,还有其他穆斯林,包括像拉希德的中产阶级,以及不乏王公贵族后代的上层阶级。不过,最足以代表穆斯林勒克瑙的,莫过于那个贫民窟的景况——在那边,人们生存条件低劣,自卫能力薄弱,他们郁郁寡欢而又神经紧绷。

一九六二年我初次造访时,勒克瑙还让人感受得到几分昔日穆斯林的荣誉和光彩。一些琐碎小事似乎还保存着昔日的风味。有人放风筝;有人制造独特的玩具;有人制造特殊香水(包括一种黏土香水,可以散发出季风雨打在焦土上所冒出的那种气味),而为了不违背穆斯林教规,香水所用的溶剂是檀香油。虽然已经见不到歌女,“市集”一带建筑物二楼的精工帘帐(跟一幅画着一位露出半边丰满胸部的省督的十九世纪油画一样)却似乎让你亲睹了昔日勒克瑙的恣情纵欲。

如今已无功勋荣耀。过去大体上造就的那些荣耀的上层阶级穆斯林社群已经萎缩,而这城市的总人口却增加了一两倍。独立后建造的丑陋的钢筋水泥建筑已经蔓延到每个角落;一些大街已经寸步难行。拉希德说,省督之城变成了行政城市,一个区域城市——一个印度的偏僻小城。

我住的旅馆位于钢筋水泥组成的新市区,像五星级宾馆的拙劣翻版。它有“识别标志”。客房里放了各式各样的卡片,向你推销这个那个,为你列出种种服务,或是请你提供宝贵意见。门把上挂着早餐点菜单,那东西却真叫人不知如何填写才对。这里应有尽有。顶级宾馆的模样一一学到,唯独不知服务在哪里。显示“请勿打扰”的灯坏了。红色电话大概只是摆着好看,它偶尔会传出微弱的、仿佛在洞穴中袅袅缭绕、几乎无法辨识的声音。可能因为用了什么强效漂白剂,毛巾已经变成发亮的淡蓝色,起了细细但尖锐的绒毛。灯罩破了,灯光黯淡,看东西很吃力。朝西的墙整整一半是玻璃。甚至现在,都还只是春天,可到了下午就叫人吃不消,你只好去拉开那脆弱金属做的搭扣(脆弱金属做的:在你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搭扣似乎就要弯了),把窗子打开,但放进来的却是一大团更热的空气,还有人与车、喇叭与警笛的轰隆巨响。

但万万没想到那么幸运,窗外竟是一幅看了让人仿佛回到过去的美景,让人误以为在观赏一幅托马斯与威廉·丹尼尔十八世纪末在印度所绘、后来在伦敦制成蚀刻版画的大型风景画的原图。这片风景是流经黄褐色及灰绿色两岸的戈默蒂河③——或是它较低的河槽,水流充盈平静,水道不宽。

丹尼尔兄弟的风景画常常是利用暗箱画成的,观看者会觉得画中的远近距离很长。近看,丹尼尔兄弟的印度风景蚀刻版画则有许多栩栩如生的细部描绘,可以分辨出许多人物,其中有些甚小。从旅馆房间看到的戈默蒂河景观就有那种距离感,那种细微的充实感。

右边河岸上有一条人行道,整条道上都有人走动。从我所在的远处看去,这些只是细小、分离的人影,他们衣服的颜色不易辨别。道后的树木挡住了河岸那一侧的住宅街道。较前面的部分,在满水的低河槽之上但比有人走动的右岸走道低了许多的地方,有一片宽阔、形状不规则、无树的滩涂。往左边颇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像小黑点般移动着的黑水牛使这片河滩有点非洲或美洲荒野的样子。早上,在较近的右边,男洗衣工把洗好的床单和衣服摊开来晒。在河滩中央部分,就在流着水的河槽边缘,有一些相隔甚远的小屋,其墙壁用泥颜料刷成粉红或白色,有些墙上贴着印地语广告:单房的斜顶小屋倒映在平滑的水面上。这些小屋属于游泳俱乐部。周末,男孩们在河里游泳,但不会离开河岸和小屋太远。